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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故国 · 3

沧月2018年07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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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龙入海,宛如闪电。镜湖水面轰然碎裂,为龙神让出一条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下沉,任凭碧水在一瞬间将他们淹没——同时,也掩去了脸上的所有泪痕。

“苏摩,苏摩。”白璎紧握着他的手臂,一直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始终无法回答一个字。

在入水的瞬间,他周身的血一下子弥漫开来,仿佛腾起一阵红色的雾,将她的双眼笼罩——那样的血雾几乎令她失去了最后一丝保持冷静的力量。她战栗地抱紧他,将他的头颅揽在臂弯内,轻声在耳畔呼唤他的名字。

她知道苏摩轻易是不会受伤的,即便是受了伤、也能用术法获得极快的恢复。而如今,这样长时间大面积的流血,只能有一种可能——目前的他,已经衰弱到无法保护自己的躯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白璎几乎要失声喊起来了——在和破坏神的交锋里,他只是负责从旁协助阻拦,根本没有直接出手对敌,又怎么会被伤成这样?她静静抱着他失神的躯体,他身上散发出的血污笼罩了她的视线,她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身体忽然一震,飞速的下沉终于到底,龙神停在了一片绚丽的水草簇拥着的白色石台上。

——那,已经是复国军在镜湖底下的大营。

“海皇归来!”龙的长吟响彻了整个镜湖水底,“诸位来觐!”

大营里的鲛人战士纷纷惊动,从珊瑚里游弋而出,向着高台四方迅速赶来。个个脸上都带着狂喜和惊讶的表情,在长老们的带领下,向着龙神簇拥而来。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怀里那个血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万丈深的水底,幽蓝的水光如同幽灵一样在头顶萦绕。寂静的深渊里,只听得到潜流吹动水草的簌簌声。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帐子里,在所有人都退去后,白衣女子俯身握住了那个失去意识之人的手,发觉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脉搏。

“他……他怎么样了?”白璎担忧地低语。

旁边的海巫医垂首不语,双手捧着红珊瑚的药罐,垂下的脸隐藏在长长的斗篷里,只有深蓝色的长发翻涌。这个鲛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一滴滴滴入药香馥郁的罐子里,用文火慢慢煎熬。

龙神已经化身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帐上的金钩,凝视着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吩咐一旁侍立的炎汐:“左权使……你先退下。”

“是!”炎汐按剑行礼,匆匆离去。

金帐里,只剩下了数人默然相对。

“苏摩到底怎样了?”白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紧握着那只冰冷的手。龙神无语。舒开身子在水中游弋,盘绕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静静凝视。

“力竭而崩……”沉吟了片刻,龙神发出低沉的叹息,“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灵力,身体和精神毁坏严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复。”

“怎么会……”白璎喃喃,不安地望着那个没有知觉的人,“他的躯体应该根本不畏伤痛——以前每次受了伤,都能极快的恢复过来!为什么这次……”

龙神摇头:“恐怕是积劳成疾。他一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太子妃也不必太担心,”龙神开口,“回到水中休养一段时日,应该就无大碍。”

“没事就好。我只是觉得奇怪……”白璎低声,双手紧紧握着光剑,“为什么他会受伤呢?方才在神庙里,他并未动手、只是从旁协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可怕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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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神扭动了一下身体,似有不安,再度安慰:“应该是旧伤裂开了——要知道,他昔年实在太不爱惜自己这个身体,留下了很多隐患,一旦剧烈战斗便会发作。”

“是么?”白璎低头看着榻上昏迷的人。

睡在水底的人越发显得英俊而苍白,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草一样漂浮在侧脸,紧闭的双眸和嘴唇没有透出丝毫生的气息,仿佛古船失事后沉入水底多年的一尊俊美石像。

“苏摩……”她喃喃叹息,忍不住抬手轻抚他苍白的脸颊。

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安静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和桀骜,仿佛沉睡在光阴的深处安眠。如此孤独,又如此的脆弱。她从未看到他有过这样的表情。她沉默地坐在他身侧,长久地凝望他苍白的脸颊,忽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呼吸的痛。

“太子妃,你该回去了。”仿佛也为这一刻的沉默感到不安,龙神翘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语气开始变得庄重,“空桑人此刻应该也已经撤退回了无色城吧?——真岚殿下率兵血战归来,太子妃应该早日前去接风才是。”

白璎一怔,眼神在瞬间雪亮,整个人震了一震。是的,龙神,是在暗自提醒她!龙神凝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长:“我想,太子妃应该已经做出了选择。”

“是的。”她喃喃,一分分地移开了自己的手,低声,“龙神提醒得对——我是该回去了。这次让海皇受了重伤,空桑上下均为此感到万分抱歉。”

“不客气,空海已有盟约。”龙神微微颔首,转身向外,“送客。”

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镜湖深处后,龙神呼啸了一声,转向一旁的巫医。

“好了,她走了,我们来说实话。”龙神低声,看着海国最好的医生,“海皇的伤势如何?”

“不乐观。”海巫医手里握着煎出来的一盏褐色药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头,给昏迷的人喝下去了一些。一道殷红色的液体在水中迅速蔓延开来,发出嗤嗤的声音,让周围的水藻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了颜色。

然而,那样强烈的药力,却依然无法让对方恢复一点知觉。药顺着紧闭的唇角滑落,然后消弭在水里。苏摩的眼睛依然毫无生气的紧闭,脸色苍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医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身体:苍白而坚实的肌肤上,纵横着无数细细的痕迹。这些应该都是非常严重的伤口,然而愈合得非常好,肉眼几乎看不到伤痕——唯有胸口上那个对穿的大洞,是最新的伤口。

海巫医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伤口,眼神凝重:那个伤口,正在用人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地愈合——平常人需要花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恢复的伤,在他身上的愈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几倍!

海巫医霍然抬头:“龙神,您可知道海皇一直用什么术法来催合身体上的伤?”

在他抬头的瞬间,风帽滑落,乱发下的脸苍白而英俊,不过三百余岁的年纪——这个海国最负盛名的医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轻。

龙神凝视着昏迷中的人,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不用药物,直接在短时间内强迫伤口愈合——你想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这样?”

海巫医一惊:“莫非……是‘缩时’或者‘寸光’?”

龙神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天……”海巫医脱口惊呼,“真的是这种禁忌之术?!”

“缩时”,是一种在云荒大地上早已失传的上古咒术。传说中,这种术法可以操纵“时间”,能够让时间在特定的“某一点”上加速或者减缓。施用此法术,不仅可以令对手一夕白头,同时也可以令自己的身体产生同样的反应。

这本是一种“偷窃时间”和“燃烧生命”的术法,在云荒早已失传。不知道这个傀儡师,一百年间去了六合里的哪一个地方,居然重新学到了!

海巫医低首,凝视着苏摩胸口。那个巨大的伤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一分分收拢,令见多识广的巫医眼里都露出了既崇拜又惊惧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伤口边缘正在延展的筋络,发现那里的温度非常高,完全不同于鲛人一直冰冷的体温。

“天啊……”医者低下了头,眼神恐惧。

“现在你明白了?”龙神颔首,低声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惧损伤,是因为他对自己施用了‘缩时’之术——在每次受伤后,他会让自己身上的时间流逝加速,常人需要一个月才能愈合的重伤,他却只要一两天就能完全恢复。”

海巫医以手掩面,吐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可是、可是这样的话……”

是,他知道这种术法的奥义。所以,也知道这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是在燃烧生命的禁忌之术。每一次愈合伤口后,都要减去一段生命!

百年来,留下无数伤口的这具躯体、又曾透支过多少生命?

海巫医看着昏迷中的海皇,眼里忽然露出一种洞察的悲悯——是的……是的,这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自毁自弃,他完全了解。因为百年前,他也曾经像这个沉睡的海皇一样、经历过同样的事。

作为专门治疗鲛人的巫医,他曾经在跟随空桑藩王进入帝都朝贺的时候见过少年时代的苏摩一次——那个被青王带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师,是个绝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里却隐含着深不见底的阴枭恶毒,让他在乍一看之下就觉得心里寒冷。从此后,虽然听说过这个人的种种传奇,却在百年里再无相逢。

一百多年的时光里,这一路上、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黑夜与白昼,看过什么样的风景、遇到过什么样的人?生命漫长而绝望,他心里是否燃烧着一种火,催促他不顾一切地向着终点狂奔?

苏摩……苏摩。就算我能治好你身上的伤,又怎能弥合你心里的裂痕?

“不过,还有一点很奇怪……”海巫医回过了神,俯下身,翻看着昏睡者身上种种可怖的伤口,“根据刚才太子妃所说,海皇他并没有和破坏神直接交手,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您看,这些伤……完全是出自于力量极可怕的攻击。”海巫医从逐渐愈合的伤口里,用银针挑起了一丝残留的引线——那种介于有无之间的细细引线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心口上的那处则更加奇怪,您是否发现,这居然也是引线造成的伤?!”

海巫抬起头来,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骇:“龙神,海皇身上的伤竟然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龙神没有说话,仿佛被问住了似地,默然垂下头。

“不必再多问,我想海皇也不愿别人窥探他的内心。”龙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体盘绕着昏迷中的人——在那苍白的肌肤上,愈合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缓慢,最后完全停滞了下来。黑洞洞的伤口深不见底,刺穿了那个单薄的身体。

苏摩……苏摩,目下的你,居然连为自己疗伤都做不到了么?

“龙,我回去给海皇炼药。”海巫医不再询问,只是默然行了一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