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3
[英]肯·福莱特2017年12月15日Ctrl+D 收藏本站
格雷戈里转过身,看见警棍又抡了下来。他闪身躲过一击,站稳脚跟。伊利亚再次挥棍,又落空了。格雷戈里使出全身气力,照准这家伙的半边脸狠狠打了一拳。伊利亚应声倒地。
格雷戈里扭头看见平斯基正用他沉重的靴子,不停地踢打卡捷琳娜。
从工厂的方向驶来一辆汽车。经过时,司机一个急刹车,汽车尖叫着停在了路灯下。
格雷戈里两步跨到平斯基身后,两只胳膊紧紧箍住这位区队长,让他双脚离地。平斯基徒劳地乱蹬着,张牙舞爪挥着胳膊,但全都无济于事。
车门打开,让格雷戈里惊讶的是,那个从布法罗来的美国人走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路灯照着他年轻的面孔,他气愤地对着使劲扭动的平斯基:“你为什么要踢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运气太好了,格雷戈里想。只有外国人会反对警察踢打农民。
从杜瓦身后的车里出现了监察员卡宁瘦长的身影。“把警察放开,别斯科夫。”他对格雷戈里说。
格雷戈里把平斯基放下来,松开了他。平斯基猛地转身,格雷戈里正准备躲闪他的一击,不曾想平斯基克制住了自己。他用十分阴狠的声音说:“我会记着你的,别斯科夫。”格雷戈里暗暗叫苦——这家伙知道我的名字了。
卡捷琳娜跪在地上,呻·吟着。杜瓦关切地扶她起来,说:“你伤得厉害吗,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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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宁显得十分尴尬。俄国人从不会对一个乡下人如此客气。
伊利亚坐了起来,一脸茫然。
车里传出碧公主的声音,她说的是英语,听上去很不耐烦。
格雷戈里对杜瓦说:“如果你允许的话,阁下,我会带这个女人去附近找个医生。”
杜瓦看着卡捷琳娜:“你愿意这样吗?”
“是的,先生。”她说,嘴上都是血。
“好吧。”
格雷戈里拉起她的胳膊,在别人提出异议前带她离开了。
在拐角处他回头望了一眼。两个警察正站在路灯下跟杜瓦和卡宁争论着什么。
他抓着卡捷琳娜的胳膊匆匆往前走,但她一瘸一拐,根本走不快。他们必须尽快摆脱那个平斯基。
刚刚拐弯,她便说:“我没有钱看医生。”
“我可以借给你。”他说,隐隐心疼——他攒钱是为了去美国,而不是给漂亮女孩治疗瘀伤的。
她慎重地看了他一眼:“我真的不想去看医生,”她说,“我需要的是一份工作。你可以带我到工厂办公室吗?”
她很有胆量,这让他不由得钦佩起来。她刚被警察殴打了一顿,可心里想的还是找工作的事。“办公室关门了。我这么说只是想糊弄一下警察。不过我明早可以带你去。”
“我没地方过夜。”她警觉地看着他,他没立刻明白这眼神的意思。她是在出卖自己吗?许多来城里的乡下女孩最后都落得出卖皮肉的下场。但也许她的意思恰恰相反,她想要一张床,但不打算用身体交换。
“在我住的地方有个房间,是由几个女人合住的,”他说,“她们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有时候人更多,再多一个她们也能找到地方。”
“有多远?”
他指着前面一条跟铁路路基平行的街道:“就在那儿。”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几分钟后就到了。
二楼里屋是他的房间,跟列夫两人挤一张靠墙的窄床,房间里有个带灶头的壁炉,窗边摆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窗外就是铁道。一个倒着放的货箱充当了床头柜,上面放着盥洗用的水壶和盆子。
卡捷琳娜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然后她说:“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
“不,我没那么有钱!我和弟弟两个人住。他晚一点会回来。”
她琢磨着。也许她害怕必须跟两个人做那件事。为了让她放心,格雷戈里说:“要不要我带你去女人住的地方?”
“过一会儿再说吧。”她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让我先休息一下。”
“当然。”炉子已经填好,只要点火就行了。他总是在早晨上班前填好炉膛。他用火柴点着引火物。
外面传来一阵打雷似的噪音,卡捷琳娜有点害怕的样子。“一列火车而已,”格雷戈里解释,“我们旁边就是铁路。”
他把壶里的水倒进盆子,放在炉架上加热。然后坐在卡捷琳娜对面,看着她。她长着一头金发,皮肤苍白。一开始他觉得她还算好看,但细看才发现她简直是个美人,骨骼结构长得像东方人,大概她的祖先来自西伯利亚。脸上也有一种风情,大嘴既性感又坚毅,蓝绿色的眼睛里隐含着钢铁般的意志力。
她的嘴唇被平斯基那一拳打肿了。“你感觉怎么样?”格雷戈里问道。
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肩膀、肋骨、臀部和大腿根。“真是遍体鳞伤,”她说,“幸亏你拉开了那畜生,否则就伤得更重了。”
她倒没有哀怨个不停。他喜欢这一点。他说:“等水烧热了,去洗掉那些血迹吧。”
他把吃的东西存在一个铁盒子里。他取出一小块后腿肉扔进锅里,然后添了些水壶里的水。他用水冲洗了一根萝卜,把它切进煎锅里。他看见卡捷琳娜正在看自己,显得十分惊奇。她说:“你父亲会做饭吗?”
“不。”格雷戈里说,转瞬间仿佛回到十一岁时的自己。碧公主唤起的噩梦般的记忆再也无法抵挡。他把煎锅重重地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床边,把头埋进双手间,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不,”他重复着,“我的父亲不会做饭。”
那些人黎明时来到村庄里——地方长官和六个骑兵。妈妈一听见马蹄的声音便立刻抱起列夫。六岁的列夫很沉,但妈妈肩宽背阔,手臂结实。她拉起格雷戈里的手跑出家门。骑兵们由村里的老人带领着,他们大概早在村头等着了。格雷戈里家的房子只有一扇门,根本躲不掉,他们一出来,几个当兵的便猛蹬靴刺,策马追来了。
妈使劲拍打屋子的壁板,惊得鸡和山羊挣脱围栏,也跑了出来。她穿过屋后的荒地朝树林跑去。眼看就要逃过一劫,但格雷戈里突然发现祖母没跟来。他挣脱妈妈的手,不走了。“我们把奶奶忘了!”他生气地尖叫着。
“她跑不动!”妈妈喊道。格雷戈里知道奶奶几乎走不了路。但即使这样,他也觉得不能丢下她不管。
“格里什卡 [俄语中,格里什卡是格雷戈里的昵称。],快点儿!”妈妈喊着,跑在前面,身上还背着列夫,他正吓得尖叫。格雷戈里跟上,但这一耽搁很要命,骑兵们追得更近了,左右一边一个,截断了进树林的路。走投无路的妈妈跳进了水塘,但她的双脚陷进了泥淖中,行动迟缓,最后跌倒在水里。
士兵们狂笑起来。
他们把妈的两手捆上,赶着她往回走。“别落下那两个孩子,”地方长官说,“这是王子的命令。”
格雷戈里的父亲和另外两个人一星期前就被带走了。昨天,安德烈王子的御用木匠在北草场搭好了绞架。现在,格雷戈里跟随母亲一到草场,就看见三个男人站在绞刑台上,手脚都被捆着,脖子上套着绳索。绞架旁边站着一个牧师。
妈大声喊叫:“不要!”她拼命想挣开捆绑着她的绳索。一个骑兵从马鞍的皮套里抽出步枪,掉转过来,用木枪托打她的脸。她停止挣扎,呜咽起来。
格雷戈里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的父亲就要死在这里了。他见过村里的长者吊死偷马贼,但情况大不相同,因为他并不认识那几个受害者。巨大的恐怖让他浑身上下麻木无力。
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让死刑停下来。也许沙皇会干预,如果他真的在守护他的臣民。或者出现一个天使。格雷戈里觉得脸上湿湿的,才知道自己在哭。
他和母亲被拉到绞架的正前面。其他村民围拢过来。另外两个人的妻子也像妈那样被牵过来,也在不停地哭喊,她们的手被捆着,孩子们抓着她们的衣襟,吓得大声哀号。
大门外的土路上停着一辆封闭的马车,驾车的两匹棕红马正在低头吃草。等人都到齐了,一个穿黑色长外套的黑胡子从马车里走下来,这人就是安德烈王子。他转过身,把手伸给他的妹妹碧公主。早上天气寒冷,她的肩上围着裘皮。公主很美,格雷戈里不可能注意不到,她皮肤白皙,一头金黄的秀发,就像他想象中天使的样子,然而很明显,她是个魔鬼。
王子面向村民:“这片草场属于碧公主,”他说,“没有得到她的容许,任何人不得在这里放牛。否则就等于偷了公主的草。”
人群发出愤恨的嘟囔声。他们不相信这种所有权,尽管每个礼拜日在教堂里都这样被灌输。人们信守一种旧式、农民的道德,认为土地属于在上面操持耕种的人。
王子指着绞架上的三个男人。“这些愚蠢的人触犯了法律——不是一次,而是一犯再犯。”他的声音尖利刺耳,怒不可遏,就像一个被人抢了玩具的孩子,“更糟的是,他们还跟其他人说公主无权阻止他们,说地主不使用的土地应该让给贫穷的农民。”格雷戈里经常听他父亲这样说。“这样一来,从其他村来的人也开始在属于贵族的土地上放牛。这三个人不但不为自己悔过,反而挑动他们的邻居也变成罪人!这就是判处他们死刑的原因。”他朝那个牧师点了点头。
牧师爬上临时搭起来的梯子,挨个儿跟几个人悄声说了些什么。第一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第二个人哭了起来,开始大声祈祷。第三个是格雷戈里的父亲,他朝牧师的脸上唾了一口。没人对此感到惊讶,村民们对神职人员没什么好感,格雷戈里听父亲说,他们把忏悔室里听来的一切都告诉警察。
牧师下了台阶,安德烈王子朝站在旁边的一个仆人点了点头,这人手里拿着一把大锤。格雷戈里这才注意到三个死刑犯站在一块带合叶的破木板上,下面只有一根撑杆,他惊恐地发现那把大锤就要把撑杆敲掉了。
他觉得现在是天使该出现的时候。
村民们哀怨地呻·吟起来。妻子们尖声喊叫,这一次,士兵没去阻止她们。列夫发狂地叫着。他大概不明白到底要发生什么,格雷戈里想,他只是被母亲的尖叫声吓着了。
爸爸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块石头。他望着远处,等待命运的决断。格雷戈里希望自己也像他那样坚强。他极力控制着自己,虽然他也想跟列夫一样大声号叫。他无法忍住泪水,但他紧咬嘴唇,像父亲一样沉默着。
那仆人掂了一下手里的大锤,碰了碰撑杆试试力气,然后猛地一挥,砸了下去。撑杆被砸飞了。带合叶的木台“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三个人立刻坠了下来,接着又是猛地一拉,他们脖子上的绳索终止了下坠。
格雷戈里无法把眼睛移开。他盯着父亲。爸爸并没有马上死去。他张开嘴巴,想要呼吸或者喊叫,但一切都是徒劳。他的脸变红,在捆绑他的绳索里挣扎着。好像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脸越来越红。
然后,他的皮肤变成一种灰蓝色,挣扎得越来越无力,直到最后一动不动。
妈停止了尖叫,开始抽泣。
牧师大声祈祷,但村民们不去睬他,一个接着一个转身离去,留下三个被绞死的人。
王子和公主回到他们的马车里,稍后,车夫甩着鞭子,把马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