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3
[英]肯·福莱特2018年04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菲茨看着矿工的孩子们一个个排队准备吃午餐——或许按他们的叫法,是“正餐”。他们脸上脏兮兮的,头发蓬乱,衣服全都破破烂烂,但一个个看上去很高兴。孩子总是让人感到惊奇。他们属于最贫穷的那些人,他们的父亲僵持在一场激烈的争端中,但从这些孩子身上看不出任何迹象。
跟碧结婚以来,他就一直渴望有一个孩子。她曾发生过一次流产,所以他十分担心这次还会如此。上次不过是因为他取消了俄国的行程,就让她大发脾气,如果她发现他让他们的女管家怀孕了,她的情绪恐怕会失去控制。
而且,这个可怕的秘密掌握在一个使唤丫头的手里。
他被这份担心折磨着。这便是对他罪过的可怕惩罚。如果不是眼前这种境况,他可能因为艾瑟尔怀孕而欣喜。他会把母亲和孩子安排在切尔西的一幢小房子里,每周去看一次。这种白日梦又一次让他的心隐隐作痛,既遗憾又向往。他不想对艾瑟尔那么无情。她的爱甜美无比——那么滚烫的吻,那么热切的爱抚,还有那青春洋溢的激情。甚至当他把坏消息告诉她时,都希望能抚摸她柔软的身体,感受她在自己脖颈上如饥似渴的亲吻,那种独特的方式让他无比兴奋。但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在他吻过的所有女人中,只有她最让人心动,而且,她还十分聪明,见闻广博,也很有趣。她告诉过他,她父亲总是喜欢谈论时事。泰-格温的女管家有资格读伯爵读过的报纸,但要等到仆役长读完以后——这种潜在的规矩他以前还不知道。艾瑟尔曾问过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有时连他也答不上来,比如:“奥地利人统治匈牙利之前,它由谁统治?”他会怀念这些的,他忧伤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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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不会表现得像一个被遗弃的情妇。索尔曼跟她谈过以后他动摇起来。菲茨问他:“她想要什么?”可索尔曼说不上来。菲茨因此惴惴不安,怀疑艾瑟尔可能会把事情的原委通通告诉碧,只是出于一种扭曲的道德感便把真相说出去。上帝帮帮我,让她远离我的妻子,他祈祷着。
他吃惊地看见珀西瓦尔・琼斯那粗短的身影,穿着绿色灯笼裤和步行靴走过草坪。“早上好,阁下。”琼斯说着,摘下了头上的棕色毡帽。
“早上好,琼斯。”作为凯尔特矿业的董事长,琼斯是菲茨财富的一个重要来源,但他并不喜欢这个人。媚者无疆小说
“有个不好的消息。”琼斯说。
“你是说维也纳那边?据我所知,奥地利皇帝还在为给塞尔维亚最后通牒谨慎措辞。”
“不,我是指爱尔兰。阿尔斯特人不接受地方自治,你知道。这会让他们在罗马天主教的政府下成为少数。军队正在准备发动叛乱。”
菲茨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听到英国军队叛乱的消息。他生硬地说:“无论报纸上说什么,我都不相信英国军官会违背自己主权政府的命令。”
“他们已经这么做了。”琼斯说,“卡拉兵变 [卡拉兵变(Curragh Mutiny),由爱尔兰自治法案引发。1914年的英国自由党政府有赖30名爱尔兰民族主义者议员的支持,所以政府推动议会通过爱尔兰自治法案。但保守党反对这个法案,联邦主义者支持保守党,而很多英国军界将领都是联邦主义者,所以导致局势紧张。
] 不就发生了吗?”
“没有人不服从命令。”
“当奉命向阿尔斯特志愿者进军时,五十七名军官辞了职。你可能不把它称作叛变,阁下,但别人都这么认为。”
菲茨哼了一声。遗憾的是琼斯的话一点不错。事实是,英国军官不愿去攻击那些同胞,只因为后者保护了一群爱尔兰天主教的乌合之众。“永远都不能容许爱尔兰独立。”他说。
“我赞同您的态度,”琼斯说,“但我实际上是来跟您谈眼前这个问题的。”他指了指长凳上坐着的那些孩子,他们围着三角桌,正在吃鳕鱼煮白菜,“我希望您把这件事停下来。”
菲茨很讨厌那些社会地位较低的人对自己指手画脚:“我不愿让阿伯罗温的孩子饿死,哪怕这是他们父亲的过错。”
“您这么做等于鼓励了罢工。”
在菲茨看来,他从每吨煤里收取使用税的事实并不意味着他必须跟矿主们站在一起反对矿工。他气愤地说:“罢工是你们要操心的,跟我无关。”
“租金你可是按时拿的。”
菲茨被激怒了:“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了。”他转身就走。
琼斯瞬间悔悟过来:“对不起,阁下,请原谅我一时失言,有欠妥当,但情况非常让人头疼。”
菲茨很难拒绝别人的道歉。尽管怒气未消,可还是转过身来,客气地对琼斯说:“好吧,不过我会继续让孩子们在这儿吃饭的。”
“可是您看,阁下,煤矿工人可能会固执己见,为了愚蠢的自尊甘愿受苦。但什么事情能最终击垮他们呢,就是看到自己的孩子挨饿。”
“你们的矿井反正也在开工。”
“那都是些三流的外籍劳工。大多数都是没经过培训的矿工,产量也很小。主要靠他们维持隧道,让那些马活着。我们没弄出多少煤来。”
“我拼了命也想不出你们为什么要把那些可怜的寡妇赶出家门。一共才只有八个人,再说,终究是那座倒霉的矿井让她们失去了丈夫。”
“这种论调危害很大。房子是分配给矿工的。一旦违反了这个原则,我们最终就会沦为贫民窟的房主了。”
也许你们当初就不该建这些贫民窟,菲茨心想,但没把这话说出口。他不打算再跟这个夸夸其谈的小暴君聊下去了。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十二点半,他该去喝他的雪利酒了。“没用的,琼斯,”他说,“我不会加入你们的战斗。日安。”说完,快步朝自己的宅邸走去。
琼斯那边是他最不担心的。眼下他该怎么对待艾瑟尔?他得保证碧情绪不会变坏。除了要保住尚未出生的孩子,他还觉得怀孕这件事可能成为他们婚姻的一个新起点。孩子可能会让他们关系融洽,重新营造出温暖和亲密的氛围,像他们最初结合时曾有过的感觉。但是,如果碧知道他玩弄女管家,这种希望就会破灭。她会火冒三丈,一发不可收拾。
石板地面和短木横梁托起的天花板,让大厅凉爽宜人,使菲茨放松下来。是他父亲选了这种保守的装饰格局。除了《圣经》以外,父亲唯一读过的书是吉本的《罗马帝国的衰亡史》。他认为,更为伟大的大英帝国也难免走上同样的道路,除非贵族为保护这种制度展开斗争,尤其是保护皇家海军、英国教会和保守党。
他是对的,菲茨对此毫不怀疑。
午饭前喝一杯干雪利酒十分必要。这能让他振作精神,吃饭更有胃口。他心里这样想着,推门进了晨间起居室。屋里的景象让他一下子愣住了:艾瑟尔正在跟碧说话。他站在门口,惊恐地盯着她们。她在说什么?他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碧吃惊地看了看他,然后冷淡地说:“我在跟管家商量枕套的事。你觉得还能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她说话时带着俄语的卷舌音。
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他的妻子和他的情妇。想到他曾跟这两个女人十分亲密,心里立刻不安起来。“我不知道,是的……”他喃喃地说,然后便坐在书桌边,背对着她们。
两个女人继续说着话。她们谈的确实是枕套——已经用了多久,用旧的可以打上补丁,给佣人继续使用,是买绣了花的,还是买平常的让女仆去绣。不过菲茨仍然惊魂未定。女主人和仆人之间安静谈话的场景让他想到,要是艾瑟尔想把真相告诉碧的话,简直太容易了。不能让事情拖下去了,他必须采取主动。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带有蓝色纹章的信纸,提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写下:“午饭后来见我。”他吸干纸上的墨迹,把它装进一只配套的信封。
两三分钟后碧便跟艾瑟尔说完了话。她正要离开,菲茨头也不回地说:“请到这儿来,威廉姆斯。”
她走到他身边。他闻到一股香皂的清香——她曾承认偷用了碧的。虽然生着气,但他还是很不自在地意识到黑色丝质管家裙下那苗条而健壮的大腿靠近了自己。他不去看她,把信封递了过去:“派人去镇上的兽医诊疗所,取一瓶这样的药丸给狗吃。是治犬舍咳的。”
“好的,阁下。”她走了出去。
他要在一两个小时内解决问题。
他倒上雪利酒,给碧也递了一杯,但她拒绝了。酒暖和了他的胃腹,也缓解了他的紧张。他坐到妻子身边,她朝他友好地笑了笑。“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恶心,早晨总是这样,”她说,“但已经过去了,现在没事了。”
他的心思很快回到了艾瑟尔身上。她抓住了这个把柄,让他一筹莫展。她什么也没说,但她在暗中威胁要把一切都告诉碧。她简直是太狡猾了。他内心焦灼,感到脆弱无力。他原本希望事情在今天下午前就能解决的。
他们在小饭厅吃午餐,坐在一张或许是来自一所中世纪修道院的方腿橡木桌边。碧告诉他,在阿伯罗温看见了一些俄国人。“有一百多人,是尼娜告诉我的。”
菲茨竭力不去想艾瑟尔。“这些人是珀西瓦尔・琼斯搬来破坏罢工的。”
“显然他们受到了排斥。在店里买不成东西,咖啡馆里也没人招待他们。”
“我得让詹金斯牧师布道《要爱你的邻居》,哪怕他是一个破坏罢工的人。”
“你就不能责令店主为他们服务?”
菲茨笑了:“不,亲爱的,在这个国家不行。”
“唉,这些人真让人难过,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十分高兴:“这是个善意的念头。你有什么想法?”
“我相信加地夫有一座俄国东正教教堂。我去请一个牧师来,星期天为他们做礼拜。”
菲茨皱起了眉头。碧在他们结婚时改信英国国教,但他知道她渴望自己童年去过的教堂,说明她在第二家乡生活得并不快乐。不过,他不想让她生气。“很好。”他说。
“然后,我们可以让他们在仆人休息室吃顿饭。”
“主意很不错,我亲爱的,不过他们可能都是一些粗人。”
“我们只给那些去教堂的人提供饭食。这样就能排除犹太人和捣乱分子。”
“很精明。不过,镇上的居民会不喜欢你的。”
“但这对你我都没什么要紧。”
他点点头:“很好。琼斯刚才还抱怨说我给孩子们吃饭支持了罢工。如果你再招待一下这些破坏罢工的,至少就没人说我们偏袒哪一方了。”
“谢谢你。”她说。
怀孕这件事已经改善了他们的关系,菲茨想。
他午餐时喝了两杯白葡萄酒,但当他离开饭厅,往栀子花套房走去的时候,焦虑再次袭上心头。艾瑟尔把他的命运捏在手心里。她拥有所有女性的柔美和感性,可她无法受人摆布。他控制不了她,这让他感到害怕。
但她并没在那儿。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两点一刻。他说的是“午饭后”,艾瑟尔应该知道什么时候上咖啡,早就该在这儿等着他了。他没有指定地点,但她肯定猜得出来。
他开始担心起来。
五分钟后他打算离开。没人让他这样等待过。但他不想把问题再拖到第二天,甚至连一个小时也不愿意拖下去,因此决定继续等。
她两点半的时候来了。
他气愤地说:“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她不去理会他的问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让我跟一个伦敦的律师谈这事?”
“我认为这样会冷静一些。”
“别犯傻了。”菲茨惊呆了。自打他上小学以后,从来没有人跟他这样说话。她接着说:“我怀着你的孩子,这能冷静得了吗?”
她说得对,他愚笨至极,她的话也直刺人心,但同时,他又禁不住喜欢她那乐感十足的口音——“冷静得了”这几个字抑扬顿挫,听上去像是一段旋律。“对不起,”他说,“我会付你双倍的……”
“别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泰迪。”她说,但语气柔和了许多,“不要跟我讨价还价,好像这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他用手指着她:“你不能跟我的妻子说,听到了吗?这我决不能容忍!”
“别对我发号施令,泰迪。我没有任何理由服从你。”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闭嘴听着,我来告诉你怎么做。”
她这腔调把他惹火了,但想到跟她对抗毫无好处,便说:“那你接着说吧。”
“你对我表现得无情无义。”
他知道这是事实,心里感到一阵内疚。他很后悔自己伤害了她。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
她接着说:“我还是那样爱你,怎么会去破坏你的幸福。”
他心里更难受了。
“我不想伤害你。”她强忍着,背过身去,他看见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他想要开口,但她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要我放弃我的工作、我的家,所以你必须帮我开始新的生活。”
“当然,”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事论事让他们压抑住了各自的感情。
“我要去伦敦。”
“好主意。”他不禁高兴起来,任何阿伯罗温的人都不会知道她生了孩子,更别想知道父亲是谁了。
“你要给我买一所小房子。不需要多华贵——工人阶级住的地方就可以了。但我想要六间房,这样我可以住一楼,招个房客。租金可以支付修缮养护的开支。我也还要工作。”
“你都仔细想过了。”
“我估计你在想这要花费多少钱,但你又不打算问我,因为绅士不喜欢打听东西的价钱。”
这话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