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1
[英]肯·福莱特2018年04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1914年8月初到月末
圣彼得堡四处张贴着动员参军的告示,卡捷琳娜坐在格雷戈里的租屋里痛哭流涕。他真想把她搂进怀里,许诺永远不会丢下她。但他无法作这种承诺,因为她爱的是他的弟弟。
1914年8月初到月末
卡捷琳娜烦躁不安。圣彼得堡四处张贴着动员参军的告示,她坐在格雷戈里的租屋里痛哭流涕,心烦意乱地用手捋着她的长发,嘴里不停地叨咕着:“我怎么办啊,我可怎么办才好啊?”
面对此情此景,格雷戈里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吻去她脸上的泪水,许诺永远不会丢下她。但他无法作这种承诺,不管怎么说,她爱的是他的弟弟。
格雷戈里服过兵役,因此算是一名预备役军人,按道理必须做好上战场的准备。实际上当初他的大部分训练只是行军和铺设道路。不过他觉得自己会在首批征召名单中。
这实在令人气愤。这场战争跟沙皇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既愚蠢又毫无意义。波斯尼亚发生一宗谋杀案,一个月后俄国竟然跟德国大战一场!两国成千上万的工人和农民就要死在战场上,而且达不到任何目的。事实证明,格雷戈里和所有他认识的人一样,都认为俄国贵族极度愚蠢,没有能力统治国家。
就算能活着回来,这场战争也会毁掉他的所有计划。他正在攒钱买另一张去美国的船票。以他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所挣的工资,这要花上两三年时间,可要是参军去拿军队的薪酬,那他就要永远等下去了。他到底还要在沙皇不公和残忍的统治下忍受多久呢?
他更担心的是卡捷琳娜。如果他上了战场,她怎么办呢?她在寄宿公寓跟另外三个女孩住一间,白天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打工,用纸箱包装步枪子弹夹。等到孩子降生,她就不得不停工,至少一段时间内要待在家里。没有格雷戈里,她如何维持自己跟孩子的生计?真要是走投无路,她肯定会不顾一切想办法的,他知道那些来圣彼得堡的乡下姑娘急需用钱时会干什么。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她去街上出卖肉体。
不过,他并没有在第一天收到征召通知,随后,一周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报纸上说,两百五十万预备役已经在七月的最后一天动员完毕,但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一天之内无法召集如此庞大的队伍、发放军服、送上火车奔赴前线,甚至一个月都不可能。这些人都是分批召集的,有早有晚。
八月初最热的几天过去了,格雷戈里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被落下了。这种念头很折磨人。在这个混乱无序、不可救药的国家里,军队是管理最糟糕的机构之一,或许由于他们的无能,成千上万的人被忽略了。
卡捷琳娜已经习惯每天一早在格雷戈里做早饭的时候来他的房间。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他总是提前梳洗完毕,穿戴整齐。
但她来的时候,打着哈欠,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蓬乱,不过还是很迷人。眼下她已渐渐发胖,衣服便显得小了。他推算她大概已经怀了四个半月的身孕,乳··房和臀部都更大了,腹部明显隆起。她的美艳丰·满令人愉悦,也是一种折磨。格雷戈里尽量不去盯着她的身体。
这天早上,他正在炉火上煎着两个鸡蛋,她走了进来。早饭他已经不再将就,只熬粥是不行的——他弟弟的孩子需要吃些好的才能健康成长。通常格雷戈里都会为卡捷琳娜准备一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火腿、鲱鱼,或者她最喜欢吃的香肠。
卡捷琳娜总觉得饿。她在桌边坐下,切了一片厚厚的黑面包,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她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问道:“如果士兵战死的话,拖欠他的薪水由谁来领呢?”
格雷戈里想起自己曾登记过近亲的名字和地址,便说:“就我而言,是列夫。”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到了美国。”
“应该到了。已经八个礼拜了,路上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但愿他找到工作了。”
“不用担心。他会没事的。所有人都喜欢他。”格雷戈里一想起弟弟,心里就涌起一股怨恨的怒火。本该是他待在俄国照顾卡捷琳娜和未降生的孩子,担心被征召入伍,而格雷戈里会开始他省吃俭用地筹备了许久的新生活。但列夫攫取了这个机会。卡捷琳娜仍在为这个抛弃了她的男人闷闷不乐,而对留在她身边的人全不在意。
她说:“我相信他在美国会过得很好,但还是希望我们能收到他写的信。”
格雷戈里在鸡蛋上削了一小块硬奶酪,再撒上盐。他很怀疑他们会收到美国那边的任何消息,列夫不太在乎什么感情,他或许打算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就像蜥蜴蜕皮一样。格雷戈里有些悲哀,但出于对卡捷琳娜的善意,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她仍然希望列夫会派人来接她。
她说:“你会上战场打仗吗?”
“如果我能做主,就不会去。我们为了什么目的打仗呢?”
“为了塞尔维亚。他们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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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戈里把煎蛋放进两只盘子,然后坐到桌前:“问题其实是塞尔维亚将由谁来统治,是奥地利皇帝还是俄国沙皇。我怀疑塞尔维亚人对此是否真的在意,我反正是无所谓。”他开始吃了起来。
“那么,就是为沙皇而战了。”
“我会为你而战,为列夫,为自己,或者为了你的孩子……为沙皇?不。”
卡捷琳娜很快吃掉了她那份鸡蛋,又切下一片面包把盘子抹干净了。“如果是男孩,你想取个什么名字?”
“我父亲叫谢尔盖,爷爷叫吉洪。”
“我喜欢米哈伊尔,”她说,“跟大天使同名。”
“很多人都喜欢。因此这名字用得很多。”
“也许应该叫他列夫,或者叫格雷戈里也好。”
格雷戈里有些感动。他很高兴能有个随了他名字的侄儿。但他不愿对她有任何要求。“列夫就很好。”他说。
工厂那边响起了汽笛——整个纳尔瓦区都能听到这声音。格雷戈里站了起来。
“我来洗盘子。”卡捷琳娜说。她七点才去上班,比格雷戈里晚一个小时。
她转过脸来,让格雷戈里亲了一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吻,他不容自己的嘴唇稍作停留,尽管如此,她柔软平滑的肌肤、脖颈上那慵懒的温暖气息仍然让他回味无穷。
随后他戴上帽子,出了门。
夏日清晨,天气温暖湿润。格雷戈里疾步走在街上,很快就开始冒汗了。
列夫离开后的两个月里,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之间建立起一种让人不太自在的友谊。她依靠他,他照顾她,但他们谁都不想这样。格雷戈里希望获得爱情,而不是友谊。卡捷琳娜心里想的是列夫,而不是格雷戈里。但只要确保她吃得好,格雷戈里也就得到了一种满足。这是他表达爱的唯一途径。这种关系不会长久维持下去,但眼下很难做什么长远打算。他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逃离俄国,踏上通往美国的乐土。
厂门口贴出了几张新的动员布告,人们全都围了过去,那些看不见布告的人还央求别人大声念出来。格雷戈里发现伊萨克,那个足球队长,正站在自己旁边。他俩年龄相当,都是预备役。格雷戈里扫视着告示,寻找自己兵团的名字。
今天这上面有它。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没看错:纳尔瓦团。
他继续往下看着名单,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但他没法欺骗自己。他今年二十五岁,身强力壮,是当兵的好材料。理所应当被派去打仗。
可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怎么办?
伊萨克大声骂了一句。他的名字也在名单上。
有人在他们身后说:“别担心。”
两人转过身,便看见细长单薄的卡宁站在那儿,这位和蔼的铸造部监察员是个工程师,三十多岁。“别担心?”格雷戈里怀疑地反问道,“卡捷琳娜怀了列夫的孩子,没人照顾她。我能怎么办?”
“我跟这个区征兵动员处的负责人见过面,”卡宁说,“他答应免除我所有工人的兵役。只有那些捣乱分子才去。”
格雷戈里一下子又有了希望。竟然有这样的好事,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伊萨克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只要别去军营。你们就没事。已经安排好了。”
伊萨克咄咄逼人,这种性格让他成了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也让他不满足于卡宁的答案。“怎么安排好了?”他问道。
“军队把不去报到的人列了名单交给警方,警察就会把他们抓起来。你们的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名单上。”
伊萨克不满地哼了一声。格雷戈里也对这种半官方的安排很反感——很多环节都可能出问题,但跟政府打交道一直是这样。卡宁为这件事打点了某个官员,或者许诺了别的好处。真不应该对他摆出粗鲁无礼的态度。“这实在太好了,”格雷戈里对卡宁说,“谢谢你。”
“不要谢我,”卡宁温和地说,“我这样做是为我自己,也为了俄国。我们需要像你们这种熟练的工人制造机车,而不是去挡德国人的子弹——大字不识的农民可以做这件事。政府还没有搞清状况,但到时候他们会的,到头来还得感谢我。”
格雷戈里和伊萨克穿过大门。“我们不妨相信他的话,”格雷戈里说,“再说,我们能有什么损失呢?”他们排队登记进厂,每人将一个带编号的金属方块丢进一个盒子里。“这是个好消息。”他说。
伊萨克仍心存疑虑:“我就是想落实这件事。”
他们直奔制轮车间。格雷戈里把他担心的事情放在一边,开始准备自己一天的工作。普梯洛夫机械厂生产的机车比以前更多了。军方认为机车和车厢有可能被炮击摧毁,一旦开战他们就需要备用车辆。格雷戈里的小组压力很大,必须加快生产速度。
一进车间他就挽起了袖子。工棚很小,冬天时熔炉让这里很暖和,现在是盛夏,里面整个变成了烤箱。在车床下定型抛光的金属部件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这时,康斯坦丁正站在格雷戈里的车床前,这位工友的姿势让格雷戈里眉头一皱。对方脸上的表情分明在发出警告——大事不好。伊萨克也看出情况不妙。他的反应比格雷戈里更快,马上止步,抓住格雷戈里的胳膊,说:“怎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一个穿着黑绿色制服的身影从熔炉后面蹿了出来,挥起一把大锤就朝格雷戈里的脸上砸了过去。
他想躲开这突然的一击,但还是慢了一秒,尽管身子闪了一下,可木制的大锤还是砸中了他的颧骨上方,将他打倒在地。一阵剧痛钻进了脑子,格雷戈里发出一声惨叫。
几分钟后他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至少他躺着看见了米哈伊尔・平斯基敦实的身影,就是那个巡警。
他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对发生在2月的那场争斗,他实在太掉以轻心了。而警察从来不会忘记这类事情。
他还看见伊萨克正在跟平斯基的搭档伊利亚・科兹洛夫,以及另外两个警察厮打。
格雷戈里仍躺在地上。就算起得来他也不想还手。他想:让平斯基报了这个仇,也许他就满意了。
但片刻之后,他便没办法再躺下去了。
平斯基举起了大锤。残存的洞察力让格雷戈里发现那件工具正是他的,用来把模板敲到塑型砂里。紧接着,锤子就朝他脑袋落了下来。
他往右一偏,但平斯基斜着一挥,沉重的橡木锤头砸在了格雷戈里的左肩上。他痛苦地号叫起来,瞬间被激怒了。趁着平斯基恢复平衡的当口,格雷戈里从地上跳起来。他的左臂发软,使不上力气,但右手没事。他攥紧拳头,狠命朝平斯基挥了过去。
这一拳没能打出去。两个穿黑绿制服的身影冷不丁出现在他两侧,把他的胳膊紧紧抓住,格雷戈里根本挣脱不开,愤怒中只见平斯基抡起锤子砸了下来。这一击正中前胸,几根肋骨被敲碎了。随后一击偏向下方,打在格雷戈里的肚子上,他猛地抽搐着,早上吃下的东西全呕了出来。下一次打击落在了他的脑袋侧面,让他两眼一黑,昏死过去,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四肢瘫软,被两个警察架着。伊萨克也被另外两个警察扣住了。
“现在平静点了吧?”平斯基说。
格雷戈里吐出一口鲜血。他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脑子没办法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平斯基跟他有仇,但总该有什么事情触发这次报复。再说,平斯基也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光天化日在工厂里动手,还对着周围这些痛恨警察的工人。他总该有什么理由的。尉官正年轻小说
平斯基掂着手中的大锤,看上去若有所思,似乎盘算着再给他来一下子。格雷戈里打起精神,勉强克制住不去求饶。这时平斯基说:“你叫什么名字?”
格雷戈里想开口说话,可嘴里吐出来的都是血。最后,他勉强说道:“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都挺好小说
平斯基又朝他的肚子打了一拳。格雷戈里呻·吟着,口吐鲜血。“撒谎,”平斯基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再次举起了大锤。
站在车床边的康斯坦丁上前一步:“警官,这人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他抗议道,“我们都认识很多年了!”
“别跟我撒谎。”平斯基说着,举起了锤子,“你想尝尝这个的滋味吗?”
康斯坦丁的母亲瓦莉娅过来打圆场:“没人撒谎,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她用父名称呼对方,表示她认识平斯基,“他说自己是谁就是谁。”她肩膀宽厚,双手抱胸站在那儿,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那你就解释一下这个,”说着,平斯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两个月前乘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圣彼得堡了。”
监察员卡宁出现在他们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干活?”
平斯基指了指格雷戈里:“这个人是列夫・别斯科夫,格雷戈里的弟弟,谋杀警察的通缉犯。”
立刻,所有人都嚷嚷起来。卡宁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警官,我认识别斯科夫兄弟,格雷戈里和列夫,这些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俩。他们长得很像,亲兄弟一般都有很多共同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人是格雷戈里。你们把整个部门的工作都耽误了。”
“如果这个是格雷戈里,那么,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的又是谁呢?”平斯基亮出最后的杀手锏。
其实,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片刻之后,平斯基明白过来,顿时一脸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