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4
[英]肯·福莱特2018年04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第二天早上,比利在帕丁顿车站向人打听阿尔德盖特怎么走。因为艾瑟尔的信里提到了这个地方。一个好心的伦敦人仔细地跟他说了一大串地名,可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比利谢过了他,径自走出了车站。
他从没来过伦敦,但知道帕丁顿是城西,而穷人一般住在东部,因此便迎着太阳的方向走。他没想到伦敦城这么大,远比加地夫热闹,更让人感到晕头转向,但他很喜欢——嘈杂的街道、繁忙的车流和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铺让他觉得尤其新鲜。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商店?在伦敦的店子里,人们一天得花掉多少钱?他想,起码得有好几千,甚至上百万英镑吧。
他感到自由自在,有些飘飘然。这里没人认得他。在阿伯罗温,甚至偶尔去一趟加地夫,总能碰到朋友或者熟人。而在伦敦,他可以挽着自己喜欢的女孩的手在大街上溜达,永远也不会被父母发现。他没打算真这么做,但街上有那么多精心打扮的漂亮女孩,光是想一想就已经让他陶醉了。
过了一会儿,他见到一辆公共汽车,车头上有“阿尔德盖特”的字样,便上了车。
他解密了艾瑟尔的信后就一直放心不下。当然,他不能跟父母商量这件事。等他们晚上去毕士大礼拜堂晚祷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去那儿了),他就写了一张纸条:
亲爱的妈妈:
我对艾丝放心不下,去找她了。对不起我就这么偷偷走了,只是因为不想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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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的儿子,
比利
因为是星期天,他刚好洗了澡,刮过胡子,身上穿着一套最好的衣服。这件衣服是他父亲穿剩下的,但白衬衫很整洁,他还打了一条黑色的针织领带。他在加地夫车站的候车室里打了个盹,搭上了周一最早的那趟火车。
到了阿尔德盖特,经乘务员提醒,他下了车。这里是一片穷街陋巷,房子破破烂烂,街上的摊贩在卖二手衣服,光着脚的孩子在肮脏的楼梯上玩耍。他不知道艾瑟尔住在哪儿,她的信上没有地址。他唯一的线索是那句“我每天在曼尼・利托夫的血汗工厂工作十二个小时”。
他期待着见到艾丝,把阿伯罗温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她。她应该看过报纸,知道这次“寡妇罢工”失败了。一想到这里,比利就一肚子火。那些老板蛮不讲理,因为他们胜券在握。煤矿和住房都是他们的,就让他们觉得这里的人也归他们所有。由于种种复杂的专营权限,大部分矿工没有投票权,所以,阿伯罗温的议会成员就成了保守派,跟公司穿一条裤子。汤米・格里菲斯的父亲说,这种状况无法改变,除非发生法国那样的革命。比利的父亲说应该成立一个工党政府。比利弄不清他们谁说得对。
他在街上遇见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便走过去说:“请问曼尼・利托夫的工厂怎么走?”
这人说的好像是俄语,他听不懂。落霞
他又去问别人,这次他碰到的人倒是说英语,但他从未听说过曼尼・利托夫。阿尔德盖特不像阿伯罗温,大街上的任何人都知道镇上任何一家商铺作坊的位置。难道他大老远赶到这儿,还花了不少路费,最后全都白搭了吗?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扫视着繁忙的街道,搜寻着外表模样看上去像做生意的人,手里带着工具或者推车的。他又问了五个人,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过来一个扛着梯子的橱窗清洁工。
“曼尼・利夫的工厂?”那人重复了一遍。他说“利托夫”的时候,“托”这个字不发音,而是用听上去像咳嗽的喉音代替。“是问服脏工墙(服装工厂)?”
“对不起,”比利很有礼貌地说,“请再说一遍?”
“服脏工墙(服装工厂)。就是做服脏(服装)的地方。”
“嗯……也许,是吧。”比利支吾着,有些失望。
橱窗清洁工点着头:“一至走,四百米,向右卷,将领肉(一直走,四百米,向右转,橡林路)。”
“一直走对吗?”比利应答着,“四百米?”
“哎,然后右转。”
“向右拐?”
“相林路。”
“相林路?”
“不费错过的(不会错过的)。”
那条街原来叫橡林路。这里没有任何林子,更别提橡树了。这条狭窄弯曲的街道两侧尽是些荒废破败的砖房,很多人在里面忙碌着,还有不少马匹和手推车。比利又问了两个人,最后找到了那座房子,它夹在“小狗小鸭”酒吧和一个用木板封住、名叫“李普曼”的店铺之间。房子的前门大开着。比利爬上楼梯到了顶楼,看见里面有二十来个女人在缝制英国军服。
她们不停地踩着踏板,好像谁都没太在意他,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进来呀,亲爱的,我们不会吃了你——哦,这么一想,我还真打算尝尝鲜呢。”女人们全都咯咯笑了起来。
“我要找艾瑟尔・威廉姆斯。”他说。
“她不在。”那女人说。
“为什么不在?”他有些着急,“她病了吗?”
“干你什么事儿?”那女人从机器边上站起身,“我是米尔德里德。你是谁?”
比利盯着她。她很漂亮,即使长着一对龅牙。她抹着鲜艳的红色唇膏,漂亮的卷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她的身体裹在一件不成形的灰色厚外套里,尽管如此,他依然瞧见她走过来时体态摇曳生姿。他简直被她迷住了,一时忘了开口。
她说:“你该不是那个让她怀上孩子,然后溜之大吉的浑蛋吧?”
比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是她的弟弟。”
“噢!”她说,“他妈的,你是比利?”
比利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听过女人这样说话。
她用一种毫不在乎的眼神仔细打量着他。“你是她弟弟,我瞧得出来。但你看上去不止十七岁。”她的语气和缓了些,让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你们有一样的黑眼睛和卷发。”
“我上哪儿能找到她?”他问。
她挑逗般看了他一眼:“我碰巧知道她不想让家人找到。”
“她害怕我父亲,”比利说,“但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很担心她,就坐火车来了。”
“你从威尔士那个烂地方赶过来的?”
“那不是烂地方!”比利生气地说,接着他又耸耸肩膀,“嗯,实际上,我也觉得挺烂的。”
“我爱听你的口音,”米尔德里德说,“就像在听人唱歌一样。”
“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她说她在阿尔德盖特的曼尼・利托夫工厂干活。”
“哦,看来你是个天杀的福尔摩斯了,啊?”她语气里勉强带了点儿佩服的意味。
“你要是不肯告诉我她在哪儿,总有人会告诉我的。”他充满信心地说,感觉自己在夸口,“如果找不到她,我就不会回去。”
“她会杀了我的,不过还是说了吧,”米尔德里德说,“纳特利街23号。”
比利向她问清方向,让她尽量说慢点儿。媚者无疆小说
临走时她又说:“用不着谢我,要是艾瑟尔想杀我的话,你来保护我就行了。”
“那好吧。”比利说,想到自己能因为什么事情保护米尔德里德,便一阵激动。
其他女人喊着说“再见”,向他送出飞吻,让比利很不好意思。
纳特利街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成排建造的房子对刚到伦敦一天的比利来说已经有些熟悉。这些房子比矿工的棚屋大多了,前面都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房门并不是直接冲着街道。完全相同的窗框和十二块玻璃的窗子排列开去,让这里的景观产生一种井然有序的效果。
他敲了敲二十三号的房门,但没人应声。
他开始担心了。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她生病了吗?如果没有,那她为什么没在家呢? 他从投信口往里面窥望,看见走廊里擦得亮亮的地板,衣帽架上挂着一件他认识的灰色旧外套。外面的天气很冷,艾瑟尔不会不穿外套出门的。
他靠近玻璃窗往里面张望,但窗上挂着网状的窗帘,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又回到门边,再拨开投信口的盖子往里面看。景象没什么变化,但这次他听到了声音。那是一声长而痛苦的呻·吟。他把嘴巴贴在投信口上喊道:“艾丝!是你吗?我是比利。”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呻·吟又开始了。
“该死的。”他说。
门里装的是耶尔式门锁,插栓用两根螺丝钉在门框上。他用手掌使劲拍了拍门。这门并不算太结实,估计是用便宜的松木做的,年头也很长了。他往后一仰,抬起右脚上沉重的矿工靴使劲踹了上去。门上发出一种木头碎裂的声音。他又踹了好几下,但门还是没有开。
他想,要是手里有把锤子就好了。
他回头朝街上张望,希望有个带工具的工人恰好经过,但整条街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一脸泥巴的小男孩好奇地看着他。
比利沿着短短的花园小径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对着门跑过去,用右肩膀死死撞在门上。门板被“咣当”一声撞开,他一下扑倒在屋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肩膀,推开撞坏的门。屋子里很安静。“艾丝?”他叫了一声,“你在哪儿?”
呻·吟声又开始了,他循声而去,走进底层前面的房间。这是一间女人的卧室,壁炉架上摆着陶瓷饰物,窗户上挂着带花的窗帘。艾瑟尔在床上,一件灰色的裙子像帐篷一样遮住了她的身子。她并不是躺在那儿,而是用双手撑着跪在床上,正不停地呻·吟着。
“你这是怎么啦,艾丝?”比利问道,吓得连声音都变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孩子要生了。”
“哎呀,见鬼。我这就去叫医生。”
“太晚了,比利。亲爱的耶稣,疼啊。”
“你听上去像是要死了一样!”
“哦,比利,生孩子就这样。到这儿来,抓住我的手。”
比利跪在床边,艾瑟尔拉着他的手。她越抓越紧,又开始呻·吟起来。这呻·吟更长,听上去更加痛苦,抓着他的手那么用力,让他觉得骨头都快被捏断了。呻·吟随着一声尖叫停了下来,然后她大口喘息着,就像刚刚跑了两公里路似的。
一分钟后她说:“对不起,比利,你得帮我看看裙底。”
“哦。”他应了一声,“好吧。”他不太明白自己该干什么,只是觉得要照吩咐去做。他轻轻掀起艾瑟尔的裙·摆。“哎呀,我的上帝!”他吃惊地说。她身子下面的床单被血染湿了,中间有个粉红色的小肉团,裹在一层黏糊糊的东西里。他辨认出大大的圆脑袋,闭着的双眼,还有两条胳膊和两条小腿,看上去小小的。“一个小宝宝!”他说。
“抱起来,比利。”艾瑟尔说。
“什么,我吗?”他说,“哦,是的。”他斜靠在床上,一只手托着婴儿的头,另一只托着小小的屁股。他看清这是个小男孩。宝宝很滑,黏糊糊的,但比利还是设法抱住了他。有一根带子仍然跟艾瑟尔连在一起。
“抱起来了吗?”她说。
“哎,”他说,“我抱起来了,是个男孩。”
“他喘气吗?”
“我不知道。怎么看啊?”比利努力不让自己惊慌,“没,我觉得他没喘气。”
“拍拍他的屁股,别太使劲。”
比利把婴儿的身子翻过来,用一只手托着他,快速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孩子马上就张开嘴巴,吸了一口气,反抗似的哭叫起来。比利兴奋极了,说:“你听啊!”
“再抱一会儿,等我转过来。”艾瑟尔挪了挪身子坐好,把裙子弄弄平整,“把他给我吧。”
比利小心地把孩子递过去。艾瑟尔把宝宝搂在臂弯里,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脸。“他真漂亮。”她说。
比利倒看不出他有多漂亮。
连在婴儿肚脐的带子刚才还是蓝色的,很光滑紧绷,但现在萎缩下来,已经变白了。艾瑟尔说:“去那边的抽屉里帮我把剪刀拿过来,还有那个棉线轴。”
艾瑟尔在脐带上打了两个结,再从中间剪断它。“好啦。”她解开衣服前襟,“刚才的一切你都见识过了,我看你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说着,她露出一只乳··房,把乳头塞进宝宝嘴里。他开始吸吮起来。
她说得没错,比利没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小时前他若看见姐姐的裸胸,的确会感到羞愧,但这种感觉放到现在简直不值一提。他心里只感到一种巨大的安慰,孩子一切正常。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吸吮,惊奇他的手指那么小巧。这些让他有一种见证奇迹的感觉。他的脸被泪水打湿,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一点印象都没有。
宝宝很快就睡着了。艾瑟尔系上衣扣。“我们马上给他洗一洗。”她说着,闭上了眼睛,“老天啊,真没想到会疼得这么厉害。”
比利问:“他的父亲是谁,艾丝?”
“菲茨赫伯特伯爵。”随后她睁开了眼睛,“唉,真糟糕,我没打算让你知道这个。”
“这只该死的猪,”比利说,“我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