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去故更新,非止一端 · 1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重新过起学校生活来。我由维克菲先生陪着,来到我即将在那儿求学的地方——一所庄严肃静的建筑,坐落在一个大院落里,笼罩着一种学术气氛,这和有些从大教堂的高阁上离群掉队而飞到这儿来的群居鸦和噪聒鸦都正相配,因为这些鸦类,都正带着学者的姿态在草坪上踱着方步——把我介绍给我的新校长斯特朗博士。
这所房子前面有一道铁栅栏,栅栏中间有两扇铁栅栏门,房外四周围有红砖墙,墙头上从栅栏门两旁开始,距离整齐,摆着大个石头盆形饰物,好像玩九柱戏的小柱子一样,高踞俯视,等待时光老人来玩耍;我刚一看到斯特朗博士,我就心里琢磨,博士的面色那样锈里巴唧的,就跟铁栅栏和铁栅栏门一样,他的身躯肢体那样又沉重、又僵硬,就跟墙头上的盆形饰物一般。他正在他的图书室里(我这是说,斯特朗博士正在他的图书室里)。只见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刷得特别干净,他头上的头发并不是梳得特别光滑,他膝间短裤系带儿的地方,腿带并没系上,他腿上黑色裹腿系扣子的处所,扣子并没扣好,他那两只皮鞋,鞋口大张,就像两个黑窟窿似的,放在炉前地毯上。他的眼睛,昏暗无神,使我一见就想到我先前早已忘记了的一匹老瞎马来,那匹马,从前有一个时期,曾在布伦得屯的教堂墓地里啃青草,在坟头上绊跟头。他现在就把他这样的眼睛转到我这一面,对我说,他见了我很高兴,跟着就把手伸了出来,我不知道我对这只手该怎么办,因为这只手自己,什么举动也没有。
但是,离斯特朗博士不远,有一个很好看的年轻女人,正坐在那儿做活,她替我解了围:——他叫这个女人安妮,我当时想,那一定是他女儿——因为她当时跪了下去,把斯特朗博士的鞋给他穿上,把他的护膝给他扣好,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又高兴、又敏捷的。她把这些事都做完了,我们就都起身往外走,要到教室里去,维克菲先生对那个女人告别,那时候,我听见他称呼她“斯特朗太太”,很吃了一惊,跟着心里就纳起闷儿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斯特朗博士的儿媳妇呢,还是他自己的太太?正在疑虑不解的时候,斯特朗博士自己无意中给我把疑难解决了。
“我说,维克菲,”我们走到过道里,他停了一下,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说,“你还没给我内人的表兄,找到合适的事由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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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维克菲先生说。“没有,还没有。”
“我只盼望,能多快就多快,给他找到了才好,维克菲,”斯特朗博士说。“因为捷克·冒勒顿这个人,既一无所有,又游手好闲。有时候,更坏的情况就是从这两种情况里生出来的。瓦峙〔1〕博士不是说过吗,”他接着说,一面眼睛瞧着我,一面脑袋一上一下地点着,表示他引的那句诗的抑扬顿挫。“对于游手好闲的家伙,魔鬼永远要弄些坏事教他们做。”
〔1〕 英国圣诗作家瓦峙(1674—1748)有一首《戒惰》诗里面有四行,如下:我得尽力忙忙碌碌无休歇,致力于需要劳力或技巧的事业,因为对于游手好闲的家伙,魔鬼永远要弄些坏事教他们做。
“唉,博士啊,”维克菲先生回答说,“如果瓦峙博士真正了解人类,那他还满可以说,而且这样说还同样真实——‘对于忙忙碌碌的家伙,魔鬼永远要弄些坏事教他们做’哪。你就信我这句话好啦,那些忙忙碌碌的家伙,在世界上,可就做尽了他们能做得到的一切坏事了。在这一个世纪里,或者说,在这两个世纪里,那些最忙于争权夺利的人,干的都是什么事哪?不都是坏事吗?”
“我认为,捷克·冒勒顿大概不会为了争权夺利而忙碌,”斯特朗博士含着满腹心事,摸着下巴颏,说。
“他也许不会,”维克菲先生说,“你这个话让我想到咱们得话归正传了,不过我对于我刚才旁生枝节的话得先表示一番歉意。不错,我还没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安插捷克·冒勒顿先生。我相信,”他接着说,说到这儿,稍稍有点犹豫的样子,“你的动机我是一清二楚的,因此事情办起来就更加困难。”
“我的动机,”斯特朗博士说,“只是因为,捷克是安妮的表兄,又和她是从小儿踢天弄井、一块儿长大了的,所以想要给他找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并没有别的。”
“不错,这个意思我全明白,”维克菲先生说,“不论国内,也不论国外,全都可以。”
“是啊!”博士回答说。说的时候,显然有些不明白,维克菲先生为什么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把它们这样强调。“不论国内,也不论国外,全都可以啊。”
“你可要记住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维克菲先生说,“国外也可以。”
“一点也不含糊,”博士回答说,“一点也不含糊。不是国内,就是国外。”
“不是国内,就是国外。对于二者,你无所可否?”维克菲先生问。
“我无所可否,”博士回答说。
“无所可否?”维克菲先生吃了一惊,说。
“绝对无所可否。”
“你说国外也可以,不必一定在国内,”维克菲先生说,“这话没有什么动机?”
“没有,”博士回答说。
“我当然得相信你,我自然也相信你,”维克菲先生说。“我要是早就知道是这种样子,那我办这份儿差事就可以省事多了。事实上,我得坦白地承认,我原先是别有所见的。”
斯特朗博士听了这话,带着莫名其妙、疑惑不解的神气,一直地瞅着维克菲先生,但是这种神气,却几乎一下就消失而变为微笑了,使我一见,大大鼓起勇气;因为微笑里满含着和蔼和甜蜜,同时又含着一种淳朴单纯;实在说起来,在他那种埋头典籍、沉思翰藻、凛如冰霜的气息一下涣然冰释之后,那他就不但在他的笑容里,并且在他整个的态度上,都含着一种淳朴单纯,让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小学生看着,对他非常乐于亲近,对己非常富于希望。斯特朗博士一面把“没有”、“绝对无所可否”以及同样表示坚决不移的片语只字重复说着,一面用一种有些一瘸一点、步履不便的奇怪样子,在前面带着我们走去,我们就跟在他后面;那时我看到,维克菲先生脸色庄重,直沉吟琢磨,直一个人在那儿摇晃脑袋,却不知道他这种种,都让我看在眼里。
教室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堂,在校舍最安静的那一边,对过儿是一溜大约五六个大个盆形饰物,庄重严肃地一直瞅着教室。从教室往外看,还可以看到博士私人所用的古老僻静花园,隐约出现;园里日光所临、面南坐北的墙上,桃子正在成熟〔2〕。教室窗外的草坪上,有两株大颗龙舌兰,种在木制花盆里,这种植物的叶子,宽大硬直(看着好像是由上了油漆的铅铁片儿做的),从那时以后,在我的联想中,一直地是一种肃静、幽隐的象征。我们进教室的时候,大约有二十五个小学生正在那儿埋头刻苦钻研书本,但是我们一进室内,他们就都站起身来,问博士早安,他们看到还有维克菲先生和我,就一直站着,并没立即落座。
〔2〕 英国天气较寒,桃子等种在面南坐北的墙边,并把枝梗附着于墙上。
“年轻的绅士们,这是一位新生,”博士说,“名叫特洛乌·考坡菲。”
有一个叫亚当斯的学生,他是班长,听了这话,就从他的座位那儿走出,前来对我欢迎。他扎着一条白色硬领巾,看着像个牧师,但是他却非常和蔼,非常热诚。他把我的位子指给我,把别的教师介绍给我。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态度都是那么文静优雅,当时如果有任何情况,能使我免于局促不安,那就是他那种态度了。
我和这样的小学生,或者说,我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除了米克·洼克和面胡土豆之外),待在一块儿,好像不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因此我现在和这些学生待在一块儿,感觉到从来没有那样生疏。我从前曾有过那么些他们毫无所知的境况和光景,曾有过那么些像我这样一个孩子——一个在年龄、外表、情况都和他们一样的孩子——所绝不能有的经验和阅历,所有这种种,都是我所强烈意识的,因此,我几乎相信,我以一个普通小学生的身分那样混到他们中间去,简直就是一场骗局。我在枚·格货栈那一段时期里,不论有多长多短,反正对于孩子们做的游戏、玩的玩意儿,我一概生疏不惯,所以,我知道,现在这些学生习以为常的游戏,我做起来,一定是笨手笨脚,呆头呆脑。我从前学过的那一丁点儿东西,虽然不多,但是即便那一丁点儿,在我过的那种日以继夜、艰苦肮脏、朝不保夕的生活中,也都完全离我而去了;所以,他们考了我一下,要试一试我都知道些什么,我竟什么都不知道,因此他们只好把我安插在全校最低的一班里面。这还不算。我固然由于没有小学生做游戏的技能和书本上的知识心里很不好受,但是我所知道的,比起我所不知道的,更使我跟他们离得远。想到这一点,我那份难过,就更无法衡量了。我心里老琢磨的是:要是他们知道了我对皇家法席监狱那样熟悉,那他们该有什么想法呢?我在态度、言行方面,尽管处处留神,时时在意,但是如果我会不知不觉把我给米考伯那家人所作的勾当、和他们所有的交往——给他们当当头、卖东西,和他们一块吃晚餐等——泄露出来,那他们该有什么想法呢?比方说,这些小学生中间,有人曾看见我踵决足趼、衣服褴褛,从坎特伯雷走过,而现在却认出我来,那他们该有什么想法呢?他们都是对于钱财,丝毫不用经心在意的,他们要是知道了我当年都怎样半便士半便士地搜括积攒,好用来买每天那一点干灌肠和啤酒、那几片布丁,那他们该对我有什么看法呢?他们对于伦敦的生活和伦敦的街市都一无所知,但是如果他们发现了,我在伦敦的生活里和街市上最龌龊肮脏的各方面都那样精通烂熟(而且是我因此感到羞愧的),那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头一天在斯特朗博士的学校里,所有这种种念头,都老在我的脑子里萦回缠绕,闹得我连对于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即便极轻极微,全都放心不下。不论多会儿,只要我看见我的新同学有朝着我走来的,我就缩头缩脑,蜷伏一团,刚一到放学的时候,我就急急忙忙离开学校,怕的是,如果有人出于好心,跟我搭话,向我致意,我在应答他们的时候会露出破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