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旧地重游,新人初识 · 5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不是,”史朵夫还没等我答话,就抢先回答说。“一点儿也不是。不但不是,还跟那个正相反,这个人考坡菲先生以前还非常地爱慕过哪。要不是那样,那我就大错而特错了。”
“哟,这阵儿可又不爱慕啦?”冒齐小姐回答说。“是不是他这个人爱情不专哪?要真是那样,那多没有羞!他是不是把花儿朵朵咂,每时都有变化,一直到波丽把他的热爱酬哪?她是不是就叫波丽哪?”〔15〕
〔15〕 英国18世纪诗人盖伊(John Gay)在他的《乞儿歌剧》(Beggar’s Opera)第1幕第13场,麦克奚斯唱:
我的心逍遥自由,
像蜜蜂到处浪游;
一直到波丽把我的热爱酬,
我的相思债才能够一笔勾。
我把花儿朵朵咂,
我每时都有变化。
这个小小的精灵那样出我不意对我一诘问,同时那样用她那看到骨头里的眼光冲着我直瞧,有一会的工夫,把我闹得不知所措。
“不是,冒齐小姐,”我回答她说。“她不叫波丽。她叫爱弥丽。”
“啊哈?”她跟刚才完全一模一样,喊了这一声。“呣?我真是个碎嘴子。考坡菲先生,我这张嘴贫不贫?”
她的语气和态度,对于我所谈的这个人,都含着一种意味,让我觉得不大受用,因此我就正颜厉色——这种颜色,还是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表现过的——发话道:
“这个人不但容颜美丽,而且品行端正。她已经跟一个和她身份相等的青年订了婚约,就要结婚,这个青年是顶值得称赞、顶和她相配的。我不但因为她有姿色而敬重她,我更因为她有慧心而敬重她。”
“说得好!”史朵夫喊着说。“我得说,着哇!着哇!着哇!现在,我的亲爱的雏菊,为了化除这个小小法蒂玛〔16〕的好奇心,我把话都说了吧,好叫她要猜也没有什么好猜的。这个女人,现在,冒齐小姐,正跟着‘欧摩与周阑’学艺,或者说当学徒,或者不管怎么说吧,‘欧摩与周阑’是服装零件商、女帽商,等等等等,居于本镇。你听准了没有?‘欧摩与周阑’。我的朋友刚才说她订了婚啦,跟她订婚的,跟她立婚约的是她的表哥,名、汉,姓、坡勾提,职业、造船工人,也居于本镇。她跟她的一个亲戚住在一块儿,这个亲戚,名、不详,姓、坡勾提,职业、船夫,也居于本镇。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招人爱的一个小小仙女。我也跟我的朋友一样,对她非常爱慕。如果不是因为显得好像糟蹋她的未婚夫(我知道这是我这位朋友决不赞许的),那我就得再添上一句说,我看,她这是把自己这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敢保她可以攀一门更好的亲,我敢起誓,她生来就是要做夫人的。”
〔16〕 法国童话:法蒂玛是蓝胡子的第7个妻子,由于好奇心,打开密室,发现室中都是她丈夫以前所娶之妇的尸体。
这几句话都是慢慢腾腾、清清楚楚地说的。冒齐小姐听这番话的时候,把脑袋歪在一边,把眼睛瞅着空里,好像仍旧要在那儿寻找她要的那个答复似的。他说完了,她当时立刻像核桃翻了车似的,以惊人的速度,满口喋喋起来。
“哦!就这么些吗?就这样吗?”她喊道,同时一时不歇地,用她那把小剪子修他的连鬓胡子。这把剪子,在他那颗脑袋上,四面八方、吱喽吱喽地乱滚乱滑。“很好!很好!一个非常长的故事。最末了的一句应该说,‘从此以后,他们快活如意,同居偕老’〔17〕;对吧?啊!那个嵌字顺口溜〔18〕怎么说来着?我爱我的所爱,因为她长得实在招人爱。我恨我的所爱,因为她不回报我的爱。我带她到挂着浮荡子招牌的一家,和她谈情说爱。我请她看一出潜逃私奔,为的是我和她能长久你亲我爱。她的名儿叫作爱弥丽,她的家住在爱仁里。哈!哈!哈!考坡菲先生,我这张嘴贫不贫?”
〔17〕 最常用以结束童话的一句话。
〔18〕 嵌字顺口溜,直译为“认罚游戏”,即做不上来这种游戏,或做错了的要认罚。这种游戏盛行于狄更斯时代,一般要说六句话,每句话最后一字的头一个字母都要一样,如此处原文都是“E”。第一句要说我爱怎样怎样,第二句要说我恨怎样怎样,第五、六句要说名字和住处。汉语拼音,尚未通行,没法嵌字母,只能以嵌字(“爱”)代之。
她带着放纵恣肆的狡黠,只看着我,不等人回答,连再喘一口气的工夫都不容,紧接着说:
“好啦!要是从来曾有过任何惹祸精叫人捯饬修饰得半点挑剔都没有,那么,史朵夫,那个惹祸精就是你。如果说,我懂得世界上任何人的脑袋瓜子,那我就得说,我懂得你的。我跟你说这个话,你听见啦没有,我的活宝贝儿?我懂得你的脑袋瓜子。”她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到史朵夫的脸那一面瞅他。“捷米,现在你可以挠丫子啦,像我们在宫廷里说的〔19〕那样。要是考坡菲先生肯就位落座,那咱们就给他也动一次手术。”
〔19〕 宫廷里说的英语,一般认为是最标准的,所谓“国王或女王英语”。此处mizzle为粗俗俚语,而反称之为宫廷中所说者,当然是反话。“挠丫子”亦作“挠鸭子”,为北京俚语。
“你说怎么样,雏菊?”史朵夫一面大笑,一面问我。同时把他的座位让了出来。“你也来修理修理门面好啦。”
“谢谢你,冒齐小姐,今儿晚上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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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说不字,”那个小小的矮妇人说,同时以看古玩的神气,往我这儿端量,“把眉毛多少添出一段来,好不好?”
“谢谢你,”我回答她说,“今儿不啦,改日再来吧。”
“把眉毛往太阳穴那面再添出四分之一英寸来好啦,”冒齐小姐说,“咱们能叫它俩礼拜就长出来。”
“不吧,谢谢你。这回不吧。”
“来一小撮底胡好啦,”她敦促劝驾,说。“不要?那么咱们搭起架子来,弄一对连鬓胡子好啦。你就来吧!”
我拒绝她的时候,不由得要脸红,因为我觉得,她这阵儿正揭到我的秃疮疙渣儿了。但是冒齐小姐,看到我这阵儿,不愿意尽量利用她会的玩意来修饰门面,并且当时,即便她把她那个小瓶子拿在手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乱晃,以使她对我的引诱成为事实,我都无动于衷,她就说,下一回不拘什么时候,反正越早越好,再给我开张,同时求我搭把手儿,从那个高高的台子上,把她扶下来。她经我这样一帮忙,就非常敏捷地跳了下来,动手把她那帽带往她那个双下巴的肥肉里勒。
“理发费,”史朵夫说,“是——”
“五先令,”冒齐小姐回答他说,“真便宜,是不是,我的乖乖。我这张嘴可算得贫吧,考坡菲先生?”
我挺客气地对她说,“一点也不贫。”其实我心里却觉得她是有点儿贫,同时只见她把那两枚半克朗钱,像个卖糕点的小精灵一样,先往空里一扔,又用手接住了〔20〕,然后才顺到口袋里,跟着把口袋儿啪地一拍。
〔20〕 下层人民拿到硬币之后,往往把钱往空里一扔,以试真假。狄更斯在他的《马丁·瞿述维特》第13章里说:“提格先生拿到这枚硬币,把它扔在空里,以确定其真假,如卖糕点者之所为。”可为这儿所说作注脚。又请参阅《荒凉山庄》第26章。
“这就是钱柜,”冒齐小姐说,一面站在椅子那儿,把她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原先从袋子里掏出来的,现在又放回原处。“我的家伙儿是不是通统都收起来了哪?好像是都收起来了。可别像那个高个子奈得·华得乌〔21〕那样,他们把他弄到教堂里,要他跟一个什么女人结婚,像他说的那样;但是他可把新娘子撂在后面啦。像他那样可不成。那家伙真是个大坏蛋,奈得真是个大坏蛋,不过可真好玩儿。现在,我知道,我非叫你们都心碎了不可,但是我没有法子,非跟你们分离不可,你们得咬紧牙关,尽力忍受。再见吧,考坡菲先生!你可要当心自己,诺福克的昭克〔22〕!我这张嘴,就老叨叨没个完!这都是你们这两个倒霉鬼给我招出来的。不过我可不见你们的怪。甭说啥啦〔23〕!——这是英国人刚学着说法语,道‘夜安’的说法,说了还觉得怪像英国话的哪。‘甭说啥啦’,我的乖乖。”
〔21〕 奈得·华得乌:此人已无考。或为狄更斯时口头流传之人及其故事。
〔22〕 诺福克的昭克:英王理查第三的死党,于理查第三失败前夕,在帐中,发现两行警告的诗句:“不要这样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你的主人……就要完蛋!”(见莎士比亚史剧《理查第三》V.iii.305—6)
〔23〕 甭说啥啦:法语bon soir(夜安)的误读。
她把袋子挎在胳膊上,一面一跩一跩地跩到门口那儿,一面还絮絮叨叨不住嘴地说。她跩到门口,又站住了,问我们是不是要她把她的头发给我们留下一绺儿。“我这张嘴真贫,是不是?”她又添了一句,作为对她要留头发那句话的评语,跟着,把手指头放到鼻子上,扬长而去。
史朵夫大笑,笑得那么厉害,因而把我招得不能自制,也跟着他笑起来;其实要不是因为他把我招得那样,我真不敢说我自己会自动发笑。我们笑了相当大的一阵,才笑够了。跟着史朵夫才对我说,冒齐小姐怎样交往的人很多,又怎样以各式各样的玩意儿,伺候各式各样的人。他说,有些人,只拿她当个小怪物那样,跟她开开玩笑。但是她这个人对于看人看事那份儿机警、精明,比他所认识的人,不论哪一个,都赶得上,而且这个人,虽然胳膊腿短,却见识长。他告诉我,说她自己说,她这儿、那儿、不论什么地方,没有不去的,这话还真不假;因为她像穿梭掷标一样,跑到外郡各地,好像不论哪儿都能找到主顾,不论什么人都能拉上关系。我问史朵夫,她那个人,为人怎么样;她还是生来就好兴风作浪,惹是生非呢?还是一般说来,她都是对好人好事表示同情的呢?不过我把这个问题,问了他两三遍,都没引起他的注意,我就把这个问题置之一旁,或者置之度外,不再提起了。他没答复我的问题,反倒对我像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多冒齐小姐手头多么巧,赚的钱多么多,拔罐子的医疗术多么专精擅长,我如果一旦在那方面有需要,可以找她给我效劳。
那天晚上,冒齐小姐是我们谈话的主要题目。我们分手要各自去就寝,我往楼下去,那时候,史朵夫还在楼梯上口,远远跟我说,“甭说啥啦!”
我来到巴奇斯先生的门口,没想到看见汉在巴奇斯先生的房前来回溜达,更没想到,问起来,听他说,小爱弥丽在里面。我当然问他,为什么他没也到里面去,而却一个人在街上溜达。
“哟,你不知道,卫少爷,”他犹犹豫豫地回答我说,“爱弥丽在里面跟人说话儿哪。”
“我倒认为,”我对他微笑着说,“就是因为她在里面跟人说话,你才更应该也到里面去啊,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