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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预言竟验 · 4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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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从来没有,”她接着说,“为她自己求过你:这一点她是无可非议的;我也敢保,不论哪一方面,她的用意都是无可非议的——但是我可看到了,有多少回不适当的要求,都打着我的旗号,对你迫不及待地提出;有多少回,你都叫人打着我的旗号,不顾利害地利用;我可看到了,你都怎么慷慨,对你的幸福永远关心的维克菲先生又怎么厌恶:我看到这种光景以后,我才头一回想到,原来有人会以小人之心来疑惑我,说我的爱情是拿了钱买的,是为了钱卖的,而世界上这么些人里面,可偏偏是卖给你的——这种想法使我感到,好像无缘无故受了耻辱一样,并且还硬叫你跟着我一块儿受。这种想法老叫我害怕,老压在我的心头。我在那种情况下,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没有法子能对你说得出来,妈妈也没有法子能自己想得出来;但是我在我的灵魂深处可又知道,我结婚那一天,就是我一生里,不论爱情,也不论光荣,都达到最高峰的时候!”

“一个人为了关心全家,可落到了这样一种感恩知德的下场,这可真不辜负她那番苦心!我恨不得我是个土耳其人才好!”

(“我也一心恨不得你是个土耳其人——而且还别离开你的本乡本土!”我姨婆说。)

“我感到这种情况最厉害的时候,也就是妈妈替我表哥冒勒顿先生求情最急切的时候。我从前曾喜欢过他”——她说到这儿,口气极为柔和,但是态度却毫不犹豫——“很喜欢过他。我们有一度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情况不是发生的那样,那我弄来弄去,也许可以认为真正爱他,和他结了婚,因而弄得苦恼万分了。夫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

即便我聚精会神地听她往下说的时候,都不由得琢磨起这句话的意味来,好像这句话含有特别的兴趣,或者说,含有我还没能参得透的特殊意义。“夫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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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个之间,”安妮说,“没有任何共同之点。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们没有任何共同之点。我对我丈夫要感谢的本来很多,但是假设我不必感谢他别的,只感谢他一点就够了,那我应该感谢他的是:我在心性还没受过磨炼,刚要误任一时兴之所至的时候,他把我救了。”

她非常镇定地站在博士面前,说话的口气那种诚恳,使我为之悚然震动,然而她的声音,却完全跟先前一样地平静。

“有一个时期,他净等你对他施恩扶持,你也就为我起见,慷慨地对他施恩扶持;我就由于形势所趋,不得不披着件势利之徒的外衣,心里非常不快活;那时候,我只曾想过,他要是能自己谋求上进的道路,那于他就更体面一些。我只曾想过,我要是他,那我就要想法自己谋求上进的道路,几乎不论什么艰苦,都在所不计。顶到他往印度去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地没往再坏的地方想他。但是到了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他这个人,原来全无心肝,忘恩负义。那时候我才看出来,维克菲先生所以老那样盯着我,是别有用意的。那时候我才头一次明白,原来我背了一口黑锅,身上罩了一层使人疑心的黑影。”

“疑心,安妮!”博士说,“没有的话,决没有的话!”

“我知道,我的丈夫,你是没有疑心的,”她答道。“那天晚上,我来到你跟前,本来想要把我无端受到的耻辱和感到的悲伤,在你面前和盘托出;我知道,我得告诉你,说我自己的亲戚,由于我,受了你那样的大恩,却会就在你自己家里,说了一些绝对不应该出口的话;即便我是他认为的那种没骨气、图财势的女人,也绝不应该出口——那时候,我本来想要那样说:但是事到临头,那些话本身所含的肮脏,可使我犯起恶心来;因此,我想要说的话,已经来到嘴边上了,又咽回去了;从那个时候以后,一直到现在,那番话从来没出过我的口。”

玛克勒姆太太,短促地哼了一声,往安乐椅后面一靠,用扇子把自己遮起来,好像永远也不想再露面似的。

“从那个时候以后,除了在你面前,我从来没再跟他过过话;即便在你面前跟他过话,那也只是为了免得还要对你像现在这样,解释一番。他那一回从我这方面明白了他在这儿的地位以后,过了好几年了。你为他的前途,先暗中帮了那么些忙,然后才透露给我,为的是好叫我来一个惊喜交集,这些帮助,你可以相信,都只不过是使我受的这种苦恼更加甚,使我背的这个秘密包袱更加沉重。”

她轻轻地在博士脚下又跪了下去,虽然博士曾尽力拦阻,不要她跪;同时,满眼含泪,抬头看着博士的脸说:

“你先不要跟我说什么!你先让我再说几句好啦!对也好,不对也好,反正如果我得把这件事再做一次,那我想,我一定要一点不差,照着现在这个样子做的。我由于咱们多年的师友之感,夫妻之情,对你忠心,而同时可又看到,居然有人会那样全无心肝,竟认为我这番真心是拿钱买的;同时又看到,我身边周围的一切,都好像证明那种看法不错似的:我想到这种情况,心里是什么样子,你永远也没法知道。我很年轻,又没有人给我指点。对于所有关系到你那一方面的事情,我妈和我的看法,中间存在着很大的距离。我所以不言不语,把我受的侮辱掩盖起来,那只是因为我把你的名誉看得很重,同时想要你把我的名誉也看得很重!”

“安妮,你这颗纯洁的心!”博士说,“你这个令人疼爱的女孩子!”

“你再让我说几句,再让我多少说几句好啦!我时常想过,认为你可以娶的女人本来有很多很多,都不会带累你,叫你受这样的诬蔑,受这样的烦恼,都能够把你这个家管理得更像个家。我时常想过,认为我要是永远做你的学生,永远做你的孩子,那就更好了。我时常想过,认为我对于你那样的学问和知识,太不相称了。如果在我想要告诉你那番话的时候,我因为这种种情况,缩回去了(像我实际上那样),那也是因为我把你的名誉看得很重,并且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名誉看得很重。”

“那样的一天,在所有这段很长的时期里,一直地在上面照临,安妮,”博士说,“那样的一天,只能有一个漫漫的长夜,我的亲爱的。”

“我还有一句话!我知道了那个人——受你那样大恩的那个人——那样毫不足取以后,本来想要——坚决地想要,打定了主意想要——烦恼自知,把沉重完全一个人担当起来。现在我最后再说一句,你这个所有的朋友里最亲爱、最要好的朋友!你近来的改变,我以极大的痛苦和忧愁看着的改变——有的时候,和我已往所怕的联系起来的改变——在别的时候,和近于事实、永存于心的揣测联系起来的改变——究竟为什么,今儿晚上完全弄明白了。同时,我还由于偶然而知道了,你即便在我错误地没吐真情的时候,都怎样完全宽宏大量地满心相信我决无它意。我并不希望我用来报答你的任何爱和职份,能抵得过你对我那样贵重的信赖;但是我既然知道了我现在所知道的了,那我就能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叫人疼爱的脸,看着这个我拿着作父亲一样尊敬、作丈夫一样疼爱、在童年时期作朋友一样视为神圣的脸,庄严地宣布说,我即便稍微动一动念头的时候,都绝没想过对不起你的事,都绝没动摇过对你应有的爱情和忠诚。”

她用两臂抱着博士的脖子,博士就把头弯着俯在她头上,于是他的苍苍白发和她的深棕鬈发,混在一起。

“哦,你要把我紧紧地搂在你的心头,我的丈夫啊!你要永远也别把我捐弃了!你不要说,也不要想,我们两个之间有任何悬殊。因为除了我有许多许多缺点而外,根本没有任何悬殊。一年跟一年,我对于这一点了解得越来越清楚,也就像我对于你越来越敬重一样。哦,你要紧紧地把我搂在你的心头,我的丈夫啊,因为我的爱是用磐石作基础的〔6〕,是能历久不变的!”

〔6〕 《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第25节,聪明人把房子盖在磐石上,雨淋、风吹、水冲,房子总不倒塌,因为它是用磐石作基础的。

在跟着来的那一片静默中,我姨婆毫不匆忙、庄重严肃地走到狄克先生面前,使劲把他一抱,吧地一声给了他一吻。她这番举动,为保持狄克先生的名誉起见,非常及时。因为,我认为毫无疑问,我看到他那一刹那之间,正要来一个金鸡独立,认为那样才足以表示他的快活。

“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狄克!”我姨婆尽情赞赏地说,“你再也不要假装作是任何别的情况了,因为我是很了解你的!”

我姨婆这样说完了,暗中把我的袖子揪了一下,冲着我点了点头,跟着我们三个就轻轻悄悄地走出了屋子,离开了那儿。

“不管怎么说,这一下子可把咱们那位武行的朋友给交代了,”我姨婆在回家的路上说。“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叫我高兴,那我听了这一番话,也要睡得更香些的!”

“我恐怕,她真是止不住要难过吧,”狄克先生大发慈悲地说。

“什么!你多会儿见过鳄鱼会止不住要难过来着?”我姨婆问。

“我不记得,我多会儿曾看见过鳄鱼,”狄克先生柔和驯顺地说。

“要不是因为有这个老东西,”我姨婆用强调的语气说,“那就永远也不会有这些麻烦的。我只愿有些当妈的,在她们的女儿出了嫁以后,别再那么死气白赖管她们的女儿,别再那么疯了似的疼她们的女儿。那些当妈的好像认为,她们把个倒霉的年轻女人弄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哎哟老天爷,好像那个年轻女人自己要求到这个世界上来,自己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似的——我说,那些当妈的好像认为,她们把个倒霉的年轻女人弄到这个世界上来了,那报答她们这番劬劳的,只有给她们完全的自由,让她们把那个年轻的女人搅得离开了这个世界,才算完事!你正在那儿想什么哪,特洛?”

我正在那儿想刚才所听到的一切。我心里仍旧正在那儿琢磨我刚才听说过的这几句话:“夫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心性还没受过磨炼,刚要误任一时兴之所至;”“我的爱是用磐石作基础的。”不过那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家了;我们脚下正踏着落叶,我们耳边正刮着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