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亏空负累 · 4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我看到特莱得现在很焦灼地又看了我姨婆一眼,我就问他,他刚才提到的那第二点,也就是最后一点,是什么。
“我现在很感不安,恐怕要谈一谈一个令人痛苦的题目,所以我得请你姨婆原谅,考坡菲,”特莱得犹犹疑疑地说,“但是我可认为,把这个话提起,叫你别忘了,实有必要。米考伯先生那样令人难忘地揭发控诉那个恶棍的时候,乌利亚·希坡曾威吓你姨婆,说到她——丈夫。”
我姨婆仍旧保持她那种腰板挺直的姿势,并且外面儿显然镇定的样子,点头称是。
“也许,”特莱得说,“那只是一种并无所指的肆意妄言?”
“不是,”我姨婆说。
“那么——对不起——真有那么一个人了,而且还是真得说是受乌利亚·希坡的挟制?”
“不错,我的好朋友,”我姨婆说。
特莱得很明显地沉吟疑虑着解释道,这个问题,他没能加以研究。这也跟米考伯先生的债务问题属于同一命运,都没包括在他提出的条件之内;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权力可以制伏乌利亚·希坡了;要是他想叫我们大家,或者叫我们中间不论哪一位吃亏、或者添麻烦,那毫无疑问,他可以办到。
我姨婆仍旧没言语,一直到又有几颗眼泪流到脸上的时候。
“你说得很对,”她说。“你很细心,提到这个问题。”
“我能不能——考坡菲能不能——有所帮助?”特莱得温柔地问。
“不能,”我姨婆说。“我对你真是感谢不尽。特洛,亲爱的,那种恫吓毫无用处!咱们把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叫回来吧。你们都不要跟我说话!”她说完了,把衣服整理了一下,把腰板挺直了,坐在那儿,眼睛瞅着屋门。
“啊,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他们进来了的时候,我姨婆说。“我们正谈你们移居国外的问题来着,非常非常对不起,叫你们在外面等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现在告诉告诉你们,我们都替你们作了些什么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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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我们给他们作的打算都说了,把米考伯先生全家的人——当时连孩子都在场——都高兴得不可言喻,把米考伯先生对立欠帖初步手续一丝不苟那种旧习也激励起来,他马上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买贴在借据上的印花,劝阻他也劝阻不住。但是他的欢乐却忽然受到挫折;因为不到五分钟的工夫,他在法警的押解下,又回来了,泪如雨下,告诉我们,说一切都玩儿完了。我们对于这个,早已有所准备(这当然是乌利亚·希坡告他欠债),一会儿就替他把欠款还了。又过了五分钟,米考伯先生就坐在桌旁,十二分欢乐地填补起借据上的印花来〔4〕,只有干这种活儿,再不就是掺兑盆吃酒,那份得意之色,才能使他那放光发亮的脸尽量发挥亮光。看他带着艺术家欣赏的态度,摆弄描画印花,像绘画儿似地把印花点染润饰,又歪头侧脑地把它们横看竖瞧;在记事本里郑重其事地把借据的数目和日期都记了下来,记完了,又对于它们的可珍可贵,以高度的感受详查细看:看到他这种种样子,真是一桩美景。
〔4〕 契据上贴上印花以后,一般在印花上写日期并签字,这样以示印花不能再用。现在米考伯先生不但填写日期、签字,并在印花上空白之处,填绘花样。
“现在,米考伯先生,如果你允许我贡献一句忠言,你最好,”我姨婆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说,“从此以后,立誓不再从事这种活动。”
“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我的意图,就是要在将来白纸一张的新篇章上记下这样一个誓言。米考伯太太可以作我的监誓人。我相信,”米考伯先生正颜厉色地说,“我儿子维尔钦要永远记在心里:宁肯把手放到火里烧焦了,也不要用它去摆弄那种在他这个不幸之父的血液里注入毒素的毒蛇!”米考伯先生深深感动,并且一时之间,满脸现出绝望至极的神气,他用抑郁而恐怖的神情看着这些毒蛇(但是在绝望之中,他刚才对它们那种爱慕之情却并没减少多少),把它们叠了起来,放在口袋里。
那天晚上的活动就这样结束了。我们让愁烦和疲乏闹得筋疲力尽,我姨婆和我,第二天早晨就要回伦敦。当时我们安排好了,叫米考伯一家,在他们把家具什物都由经纪人出脱了以后,也跟我们到伦敦去;维克菲先生的事务,要在方便合适的速度下,由特莱得一手清理;在这种安排实行的期间,爱格妮也要到伦敦去。我们那天都在那所老房子里过的夜,那所老房子,现在既把希坡母子祓除而去了,就好像祓除去了一场大病一样;我就躺在我那个老屋子里,好像船沉余生,漂荡残魄,重返家园。
我们第二天到了伦敦,并没回我自己的家,而却回了我姨婆的家。我们单独坐在一块儿,像旧日那样,在睡觉以前,她对我说:
“你当真想要知道知道我新近压在心头的心思是什么吗?”
“当真想要知道知道,姨婆。如果我曾有过什么时候,碰到你有忧愁烦恼,愿意替你分忧解愁,那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你自己的悲伤,不用把我这小小的忧愁再加上去,就已经够你受的了,孩子,”我姨婆慈爱地说,“我不把话告诉你,就是出于这种动机,特洛。”
“那我很清楚,”我说,“不过你现在还是告诉告诉我吧。”
“你明天能跟我坐车一块儿出去一趟不能?”我姨婆问道。
“当然能。”
“那么,九点钟,咱们一块儿出去一趟,”她说,“那时候我就把话告诉你,亲爱的。”
因此,第二天九点钟,我们一块儿坐着一辆小小的四轮车,回到伦敦。我们穿过街市,走了很远,然后来到了一所大医院旁边。紧靠医院停着一辆素净的灵车。灵车的车夫认出来是我姨婆;我姨婆从四轮小车的窗户那儿对他打了个手势,他按照我姨婆的手势,赶着灵车慢慢走去,我们的车就跟在后面。
“你这阵儿明白了吧,特洛,”我姨婆说,“他已经过去了!”
“是在医院里过去的吗?”
“不错!”
她不动声色地坐在我旁边;但是,我又看到几颗眼泪流到她脸上。
“他以前就住过一次医院了,”我姨婆跟着说。“他病了好久了——这些年以来,他这个人,一直就病病怏怏的,支离残破了。他这次最后发病的时候,他知道不久人世了,他让他们把我叫来。那时候,他表示了悔恨,非常地悔恨。”
“那回,你到他那儿去过,这我知道,姨婆。”
“我到他那儿去过,以后和他在一块儿待了好长的时间。”
“他是不是在咱们去坎特伯雷的头天晚上过去了的?”我说。
我姨婆点了点头。“现在没有人能再给他亏吃了,”我姨婆说。“那是一句没有用处的恫吓。”
我们坐着车出了城,来到号恩随〔5〕教堂墓地。
〔5〕 村庄,在伦敦北约4英里。
“埋在这儿比在街头作倒卧好多了,”我姨婆说。“他就是生在这儿的。”
我们下了车,跟在朴素的棺材后面,来到一个角落(这个角落我记得很清楚),在那儿,举行了葬仪,使死者重归于土。
“三十六年以前,就是今天这个日子,我的亲爱的,”我们走回四轮小马车的时候,我姨婆对我说,“我结的婚。上帝慈悲我们大家吧!”
我们默不作声上车落座,她坐在我身旁,好久好久,握着我的手。后来,她一下哭了起来,说:
“我跟他结婚的时候,他还怪秀气的哪,特洛——不过他后来令人伤心地完全改了样儿了!”
她并没哭多久。她这一哭,心情舒畅了一些,一会儿就平静了,甚至于还有些高起兴来。她说,她的精神有点支持不住了,要不然,她不会忍不住而哭起来的。上帝慈悲我们大家吧!
于是我们坐着车,回到亥盖特她寄寓的那所小房儿。我们到了那儿,看见有一封短信,原来是那天早晨米考伯先生由邮局寄来的:
坎特伯雷,星期五。
亲爱之特洛乌小姐与考坡菲,
最近天边庞然出现之美好乐土,复隐于沉沉阴霾之浓雾中,使运终命穷之流浪者,永无身受目接之期矣。又一希坡控米考伯案之拘票(以国王陛下威斯敏斯特皇家法席高等法院之名义所发)已送出,而此案之被告,已为此郡郡长法权辖区所弋获矣。
要拼个你死我活就在今朝,
你们看阵势乌压压杀气高,
爱德华的大队人马已来到,
带来了长枷重锁、手铐脚镣!〔6〕
此即吾委命之所,复加以迅速结局,吾此生其已矣(因忍受精神痛苦,有其极度,过此极度,即非所堪;现此极度,吾自觉已临吾身矣)。噫!噫!如后来之旅人,出于好奇及同情(此余所深望者),一临此城负债者监禁之处所,应沉思而深念,必沉思而深念,如睹此墙上以生锈之钉头刻画之缩名,而寻其隐约之迹。
维·米。
附言,吾重启此缄,敬以奉告:吾等共同之好友托玛斯·特莱得先生(伊尚未离此处,且步履异常安吉也)已以特洛乌小姐崇高之名义,尽付欠款及讼费矣。吾与全家之人,均正腾身世上福域之巅也。
〔6〕 引彭斯的《班那克本:布鲁思对部队誓师词》第4~8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