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万里征人 · 3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如果那样办了,”米考伯太太说,“——如果那样感觉到他处的地位了——难道我说,米考伯先生会加强、而不是削弱他和不列颠的联系,是错的吗?如果在那个半球上出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社会人物,会有人告诉我,说祖国对这种情况感受不到影响吗?如果米考伯先生在澳大利亚叱咤风云,炫耀才智,我能心气那样低,竟认为在英国会如同无物吗?我不过是个女人,假如我的心气低到那样荒谬可笑的程度,那我就得说我有负于我自己,有负于我爸爸了。”
米考伯太太坚决相信她的辩论不容驳斥;这使得她说的这番话,带有义严理正的调子,这是我认为我从来没在她的谈话中听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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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米考伯太太说,“我才越发希望,我们在将来的时候,能重返故土、安家立业。米考伯先生可能会载入史册,他将来会载入史册——后面这一点,是我不便自瞒,认为大有可能的——那时候他就应该是那个只让他出生而可不让他供职的国家里一个代表人物了!”
“我爱,”米考伯先生说,“叫我不受你对我的疼爱所感动,是不可能的。我永远是诚心诚意遵从你那份高超的见识的。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如果我们的子孙能积财致富,那他们要把他们的钱,不论多少,献给我的祖国,我决不会舍不得,这是上帝都鉴临的!”
“那好极了,”我姨婆向坡勾提先生点着头说,“我现在为表示对你们大家的热爱干杯!但愿福泽、功业降临你们身上!”
坡勾提先生一直逗弄两个孩子,现在把那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放在膝上,和米考伯夫妇一起对我们大家祝酒回敬。他和米考伯一家以同伙的关系亲热地握手,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欣然微笑;那时候,我只觉得,不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会闯出道路,都会博取声誉,都会受到爱戴。
即便那几个孩子,也都听了大人的吩咐,每人在米考伯先生的盂子里,舀了一木匙酒,用来给我们祝寿。他们祝完寿以后,我姨婆和爱格妮站起身来,和移民们告别。那是一场令人心酸的离别。他们都哭了。孩子们到最后还揪着爱格妮不放。我们把可怜的米考伯太太撂下的时候,她难过至极,在一个昏暗的烛光下,又抽抽搭搭地哭,又呜呜咽咽地泣。那个烛光一定把那个屋子弄得,从河上看来,像个凄惨的灯塔一样。
我第二天早晨又去看他们,他们却已经走了。他们在五点钟那么早的时候,就坐着小船离去了。虽然在我的意念中,他们和摇摇欲坠的酒店以及木头码头台阶之间的联系,只是昨天晚上开始的事,但是现在因为他们已经离去了,这二者都看着寂寞凄凉、死气沉沉;据我看,因为有了这类离别,而造成前后情况迥异,这是一个很突出的实例。
第二天下午,我的老看妈和我来到格雷夫孙。我们看到那条大船停在河里,四周围着很多小船;那时刮的正是顺风,桅杆顶上挂着启航的信号。我马上雇了一条小船,坐着撑离河岸向大船划去,穿过乱哄哄一群小船的漩涡(大船就是漩涡的中心),上了大船。
坡勾提先生正在甲板上等我们。他告诉我,说米考伯先生刚才又被捕了一次(这也是最后一次),又是希坡告他;他还告诉我,说他已经遵照我事先对他的嘱托,把钱垫上了,我就把这笔钱还给了他。他接着就带着我们下到船舱里。在那儿,我原来还心有余悸,害怕发生的那件事儿,会有流言蜚语,传到他的耳朵里,但是我一看米考伯先生从背亮的地方走出来,带着一种友好、照顾的神气,挽着他的胳膊,告诉我,说自从昨夜以来,他们很少拆开过,我这种忧虑才烟消雾散。
那个场所,对我说来,是前所未见的。那儿是那么窄巴巴、黑咕隆咚的,因此,起初,我几乎难以分辨出任何东西来;但是,我的眼睛,慢慢地在暗中习惯了,一切才看得分明,那时我就好像置身于奥斯塔得〔7〕的一幅画里一样。在那些大船梁、舱帮、铆钉铆着的大铁环、移民们的卧铺、箱笼和包卷、木桶,以及各式各样的行李堆中间(这儿那儿有吊着摇晃的灯笼照着,别的方面就有通过帆布通气筒和舱口射下来的黄色日光照着),挤满了一群一群的人,有的交新朋友,有的互相告别,有的说,有的笑,有的吃,有的喝;其中有一些,已经在他们自己占的那一席之地上面安置下来,把他们那种临时的家务安排好,把小不点儿的孩子们安顿在凳子上和矮扶手椅子上;另外一些,看到无法找到安身之处,就郁郁怏怏瞎走一气。从刚刚活了一两个星期的婴儿,到好像只有一两个星期好活的驼背男女老人;从靴子上还沾着一块一块英国泥巴的农夫,到肉皮儿上还带着煤灰炭烟残痕的铁匠;各色人等,老少不一,职业不同,好像都给塞进了这个狭窄的船舱里了。
〔7〕 17世纪荷兰画家,兄弟二人,其作品以色调阴暗为特征。
我的眼光向四周扫了一下的时候,我认为我看到,在一个敞着的舱口旁边,有一个看着像爱弥丽的形影,和米考伯家的一个孩子,挨着坐在一起。这个形影,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由于我看到另一个形影和她吻了一下,然后分开了,而这另一个形影,在它安详静悄地从那片乱嘈嘈的人群中翩然而过的时候,使我想起来,好像是——爱格妮!但是由于那时候,一切行动忙乱匆遽,一切情况杂乱无据,而我自己又心神无主,我可就失去了这个踪影了;而只知道,钟点已到,所有送行的人,都听到就得离开大船的警告;而只看到,我的看妈,坐在我身旁一个箱子上痛哭;又只看到,格米治太太,还有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穿着黑衣服,俯着身子,匆匆忙忙地帮着安置坡勾提先生的东西。
“还有什么没说的话没有,卫少爷?”坡勾提先生说。“在我们分手以前还有什么事儿拉下了的没有?”
“有一样事儿,”我说。“玛莎!”
他往我刚提到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肩膀上一碰,跟着玛莎就迎面对我而立。
“哎呀,你这个大好人!”我喊道。“你把她也带着哪!”
她泪如泉涌,替他回答了我。在那个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如果说,我平生爱慕过、敬重过任何人,那我从心眼儿里爱慕、敬重的就是那个人。
船上送行的人快走光了。那正是我要受最大考验的时候。我把那个已经不在人间的高人义士托付给我的临别之言都对他说了。这些话使他大为感动。但是,他那一方面,又把他那许多充满疼爱、悔恨的话让我转达给那双早已听而不闻的耳朵,那时候,他使我更加感动。
时候到底到了。我和他拥抱了一下,搀扶着我那哭着的看妈,匆匆地离开了船舱。在甲板上,我和可怜的米考伯太太告别。即便在那时候,她还是张望四顾,寻找她娘家的人;而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她永远也不能不跟米考伯先生。
我们跨过船帮,来到小船上,同时往后退到不太远的地方,以便看到大船顺河开航。那时节,正夕阳西下,大气平静,晚霞灿烂。那条大船停在我们和红霞之间,每一道纤细的绳索和尖细的桅杆都在晚霞中明显可见。这条壮丽的大船,静静地停在让夕阳映得通红的水上,船上所有的人,都拥在船栏边,在那儿一时之间,聚拢一起,光着脑袋,鸦雀无声。我从来没见过有的光景,像这种光景那样美丽如画,同时又那样伤心惨目,那样富有前途。
鸦雀无声,只有一会儿的工夫。帆刚一乘风扬起,船刚一开始移动,所有小船上的人,一齐发出三声欢呼,回旋荡漾,跟着大船上的人,也发出三声欢呼,以为应接,于是三声欢呼,发出又接应,应接又发出。这种声音,使我听来,感情激发,同时我看到帽子和手绢一齐挥动——于是我看到了她!
那时候我看到了她,在她舅舅身旁站立,在她舅舅肩头发抖。他急切地把手向我们一指,于是她看到了我们,而且对我挥手最后告别。唉,爱弥丽呀,容颜美丽而心神萎瘁的爱弥丽呀,你要以你那颗受伤萎瘁的心,尽最大的信赖,紧箍着他,因为他一直以他那伟大的爱,尽全部的力量紧箍着你!他们两个四周浸在玫瑰色的阳光中,高高站在甲板上,单独在一块儿,她箍着他,他抱着她,庄严肃穆、悠悠而去了。
在我们让小船摇到河岸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到肯特郡的群山上——也沉沉地降临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