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五十八章 去国遣愁 · 1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在我身外四合而来的是漫漫的长夜、沉沉的黑夜;像鬼魅一样把这样的夜萦回缠绕的,是许多希望,许多过失,许多使人留恋的回忆,许多枉自嗟呀的愁烦和悔恨。

鲲`弩`小`说ku n Nu . c o m

我离开英国了,即便在那个时候,我都没意识到我得忍受的打击到底有多剧烈。我把所有的亲人,一概撂下而独自远去;我只相信,这场打击我已经受完了,这场打击已经过去了。正如一个战场上的人可以受到致命伤而却一无所觉那样,我这个人,在心性未受磨炼而孤身独处的情况下,对于我这颗心得力抗坚拒的伤痛,到底是什么样子,可就毫无认识了。

那种认识并不是很快就来到我的心上的,而是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来到的。我出国的时候所有的凄凉之感,一点钟一点钟地加深、扩大。起初的时候,我只感到,悲哀伤悼,沉重郁结地压在心头,别无其他可以辨别。随后这种感觉,就不知不觉地渐渐变为对于一切——对于我已丧失的一切——爱情、友谊、情趣;对于我破灭的一切——我初次的信赖、初次的热恋、生命中全部的空中楼阁;对于我余下的一切——一片遭到破坏的茫茫大地和漠漠荒野,在我身外伸展延续,一直到昏暗的天边:我对于这一切,一概感到绝望。

如果说,我的悲哀只是为我自己,不顾别人的,我并不知道它是那样。我哀悼我那孩子气的太太,那么年轻,还在那样如花似锦的年华,就被拗折。我哀悼那个他,本来可以赢得千万人的爱慕和艳羡,像很久以前就赢得我的爱慕和艳羡一样。我哀悼那颗碎了的心,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之中得到安息。我哀悼纯朴敦厚的那一家,只有残存孑余,漂泊异域,在那一家里,我孩提时期,曾听过晚风的呼号。

我在这些越积越多的忧愁之中越陷越深,到后来就到了没有希望能够自拔的那一天。我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不论到了哪儿,都负着一身重担。这时我感觉到了我这副重担的全部重量;我在这副重担的重压下,腰弯身屈,我自己在心里说,这副重担永远没有减轻的一日。

我的意气消沉到最低潮的时候,我就坚决认为,我只有一死,才能了却此债。那时候,我就有时想,要死最好死在故国,因此就当真在路上回过身来,以期可以早一些回到那里。另一些时候,我就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往外走得更远,去追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想摆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要把我所经历的这一个神伤心瘁的劳乏时期,逐段回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只有一些梦境,可以支离破碎、模糊隐约地描述一下,而在我非得回顾我一生中这个时期不可的时候,我仿佛也就是重温这样的梦境。我只见,我在异国的城镇、宫殿、教堂、寺宇、画廊、城堡、陵墓、光怪的街道——这些历史上和幻想中历久不灭的陈迹——中间经过,看到它们的新鲜奇异,就跟一个梦中之人看到的一样;身负痛苦的重担通过这一切,却又让这一切在我眼前消失,几乎没有觉察到它们。降临到我这颗未受磨炼的心上的,除了默思深念忧愁悲伤之外,是对一切事物都兴味索然的一片昏夜。现在让我在这样的昏夜中抬起头来看一看好啦——谢谢上帝,我终于这样做了!——从它那漫长、愁闷、惨淡的梦中,看到黎明好啦。

我心上笼罩着这种越变越浓的乌云旅行了好几个月。我本来要转身回国的,但是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一些当时在我内心挣扎了好久而仍旧无法更明确表达出来的原因——使我把回国的念头打消,而把旅程继续下去。有的时候,我心神不定地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哪儿也不停留;又有的时候,我就在一个地方长久流连。但是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是漫无目的,魂不守舍的。

我来到瑞士。我由意大利北上,穿过阿尔卑斯山有名的山口之一以后,一直由一名向导带着,在羊肠小道上,漫游群山。如果那些令人悚然肃然的荒凉孤寂景色曾对我的心有所表示,我也并没领会。在庄严可畏的高峰和悬崖上,在奔腾吼鸣的悬瀑喷泉里,在荒寒凄冷的冰河雪岭中,我看到超逸卓绝的异景奇象;但是顶到那时候,它们告诉我的,也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有一天傍晚,在日落之前,我由高而下,来到一个山谷,打算在那儿休息。在我沿着山边的羊肠小道朝着山谷往下走的时候(那时我看到山谷在下面远处,呈现一团暧暧之色),我觉到,一种久已生疏的美丽之感,宁静之情,一种使人变温化柔的感染力,由山谷的宁静所唤起,在我的胸臆中隐隐而动。我记得,我当时怀着一种并非完全令人窒息、并非十分使人绝望的忧愁停了下来。我记得,我当时几乎希望,也许我的心境可能还有好转的机会。

我来到山谷里面,当时夕阳正射在谷外远处的雪山上,那些雪山,把山谷围起,好像永世不变的白云。作成峡谷的那两道高山的山脚,柔绿葱郁(小小的村落就坐落在谷里),而远在这片柔绿葱郁的上方,则长着苍杉丛林,像钳子似地把冬日的雪堆切断,把雪崩截住。在杉林上面,一层一层的危崖峭壁苍岩灰石、耀眼炫目的冰海、稀稀疏疏芊绵平铺的草地,叠累而上,时分时合,一直伸延到山顶,和山顶上的积雪融成一片。山边之上,星星点点,这儿那儿,有孤零僻静的小板屋,每一个板屋都只是一斑一点,而却又是一家一户,从高入云霄的山上看来,显得比玩具房子还小。连山谷底上那个人家丛聚的村落也是同样的情况;这个村落有座木桥,横跨山涧,山涧就在乱石上飞溅而过,在丛林里砰訇而去。在宁静的大气中,传来远处的歌声——牧羊人的歌声;但是恰好那时有一片晚间明霞在半山腰浮掠而过,因此我几乎认为,那个歌声就是从那片明霞里来的,并非人间的乐音。在这样的宁静之中,伟大的自然突然向我说话了,它抚慰了我,使我把疲乏的头枕在草地上,让我哭起来;自从朵萝去世,我还一直未曾那样哭过!

不到几分钟以前,我看到一束给我寄来的信。于是我趁着他们给我准备晚饭的时候,溜达到村外,去看这些信。别的信件都没能投递到我手里,所以我已经有很长的时期没收到任何信了。自从我离开英国以后,除了写一行两行,报告我平安、都到了什么地方而外,再从来没有过坚忍之心和刚毅之气,能写一封长信。

这一小束信正在我手里。我把它打开,把爱格妮给我的一封信看下去。

她自己很快活,对人很有用,正像她所希望的那样,事情顺利。关于她自己,她就告诉了我这几句话,其余的话都是关于我的。

她没给我出任何主意,她没促我尽任何职分,她只以她固有的那种热烈态度告诉我,说她对我寄予的信赖是什么。她知道(她说),一个人,有我这样的天性,怎样能够从苦难中吸取教益。她知道,苦难的磨炼,情绪的激发,怎样会使我这样的天性加强增高。她敢说一定,我受了痛苦之后,会在每一种目的上都有更坚定、更崇高的趋向。她既然对于我的声誉那样引以为荣,那样望其增长,所以她就深深地知道,我会继续勤劳,力行不辍。她知道,愁苦在我身上不会使我软弱,而要使我坚强。既然我童年时期所受的折磨曾经发挥了它的作用,把我造就成我后来那样一个人,那么更大的灾难会鼓励我前进,使我变成比过去更好的人;并且,既然苦难教育了我,我也就能教育别人。她把我委托给上帝——那个把我那天真纯洁的嫡亲亲人带到他身边安息的上帝;她要永远以手足之情把我爱护,不管我走到哪儿,都要伴随着我,对于我已经取得的成就引以为荣,但是对于我将要取得的成就,更要无尽无休地引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