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七岛游 · 三
三毛2018年06月23日Ctrl+D 收藏本站
在冷饮店的柜台边,这些人告诉我们:“过去那有谁说话,大家都是老远吹来吹去的聊天,后来来了外地的警察,他们听不懂我们在吹什么,就硬不许我们再吹。”
“你们一定做过取巧的事情,才会不许你们吹了。”我说。他们听了哈哈大笑,又说:“当然啦,警察到山里去捉犯人,还在走呢,别人早已空谷传音去报信了,无论他怎么赶,犯人总是比他跑得快。”
小咖啡馆的老板又说:“年轻的一代不肯好好学,这唯一的口哨语言,慢慢的在失传了,相信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个岛,会那么多复杂一如语言的口哨,可惜——唉!”
可惜的是这个岛,不知如何利用自己的宝藏来使它脱离贫穷,光是口哨传音这一项,就足够吸引无尽的游客了,如果他们多做宣传,前途是极有希望的,起码年轻人需要的电影院,该是可以在游客身上赚回来的了。
杏花春雨下江南
不久以前,荷西与我在居住的大加纳利岛的一个画廊里,看见过一幅油画,那幅画不是什么名家的作品,风格极像美国摩西婆婆的东西。在那幅画上,是一座碧绿的山谷,谷里填满了吃草的牛羊,农家,羊肠小径,喂鸡的老婆婆,还有无数棵开了白花的大树,那一片安详天真的景致,使我盯住画前久久不忍离去。多年来没有的行动,恨不能将那幅售价不便宜的大画买回去,好使我天天面对这样吸引人的一个世界。为了荷西也有许多想买的东西未买,我不好任性的花钱在一幅画上,所以每一次上街时,我都跑去看它,看得画廊的主人要打折卖给我了,可惜的是,我仍不能对荷西说出这样任性的请求,于是,画便不见了。
要来拉芭玛岛之前,每一个人都对我们说,加纳利群岛里最绿最美也最肥沃的岛屿就是拉芭玛,它是群岛中最远离非洲大陆的一个,七百二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大部份是山区,八万多的人口,却有松木,葡萄、美酒、杏仁、芭蕉和菜蔬的产品出口。这儿水源不断,高山常青,土地肥沃,人,也跟着不同起来。
一样是依山临海建筑出来的城市,可是它却给人无尽优雅、高尚、而殷实的印象。这个小小的城镇有许许多多古老的建筑,木质的阳台窗口,家家户户摆满了怒放的花朵,大教堂的广场上,成群纯白的鸽子飞上飞下,凌霄花爬满了古老的钟楼,虽然它一样的没有高楼大厦,可是在柔和的街灯下,一座布置精美的橱窗,使人在安详宁静里,嗅到了文化的芳香,连街上的女人,走几步路都是风韵十足。
我们带了简单的行李,把车子仍然丢在丹纳丽芙,再度乘船来到这个美丽的地方。
其实,运车的费用,跟一家清洁的小旅馆几乎是相同的。我们投宿的旅社说起来实是一幢公寓房子,面对着大海,一大厅,一大卧室,浴室,设备齐全的厨房,每天的花费不过是合新台币三百二十元而已,在西班牙本土,要有这样水准而这么便宜的住宿,已是不可能的了。
我实在喜欢坐公共汽车旅行,在公车上,可以看见各地不同的人和事,在我,这是比关在自己的车内只看风景的游玩要有趣得多了。
清晨七点半,我们买好了环岛南部的长途公车票,一面吃着面包,一面等着司机上来后出发。
最新型的游览大客车被水洗得发亮,乘客彼此交谈着,好像认识了一世纪那么的熟稔,年纪不算太轻的老司机上了车,发现我们两个外地人,马上把我们安排到最前面的好位子上去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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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总是美丽的,尤其是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清晨上路。
车子出了城,很快的在山区上爬上爬下,只见每经过一个个的小村落,都有它自己的风格和气氛。教堂林立,花开遍野,人情的祥和,散发在空气里,甚如花香。更令我们惊讶的是,这个被人尊称为唐·米盖的老司机,他不但开车、卖票、管人上下车,还兼做了民间的传信人,每经过一个山区,他就把头伸出窗外,向过路的村人喊着:“喂!这是潢儿子的来信,那是安东尼奥托买的奖券,报纸是给村长的,这个竹篮里的食物是寡妇璜娜的女儿托带上来的。”
路上有等车的人带着羊,掮着大袋的马铃薯麻袋,这个老司机也总是不慌不忙的下车去,打开车厢两边的行李仓,细心的帮忙把东西和动物塞进去,一边还对小羊喃喃自语:“忍耐一下,不要叫,马上就让你下车啦!”
有的农妇装了一大萝筐的新鲜鸡蛋上车,他也会喊:“放好啊!要开车啦,可不能打破哦!”
这样的人情味,使得在一旁观看的我,认为是天下奇观。公平的是,老司机也没有亏待我们,车子尚未入高山,他就说了:“把毛衣穿起来吧!我多开一段,带你们去看国家公园。”
这个司机自说自话,为了带我们观光,竟然将车穿出主要的公路,在崇山峻岭气派非凡的大松林里慢慢的向我们解说着当前的美景,全车的乡下人没有一个抱怨,他们竟也悠然的望着自己的土地出神。车子一会儿在高山上,一会儿又下海岸边来,每到一个景色秀丽的地方,司机一定停下来,把我们也拖下车,带着展示家园的骄傲,为我们指指点点。“太美了,拉芭码真是名不虚传!”我叹息着竟说不出话来。
“最美的在后面。”唐·米盖向我们眨眨眼睛。我不知经过了这样一幅一幅图画之后,还可能有更美的景色吗?
下午两点半,终站到了,再下去便无公路了,我们停在一个极小的土房子前面,也算是个车站吧!
下车的人只剩了荷西与我,唐·米盖进站去休息了,我坐了六小时的车,亦是十分疲倦,天空突然飘起细细的小雨来,气候带着春天悦人的寒冷。
荷西与我离了车站,往一条羊肠小径走下去,两边的山崖长满了蕨类植物,走着走着好似没有了路,突然,就在一个转弯的时间,一片小小的平原在几个山谷里,那么清丽的向我们呈现出来,满山遍野的白色杏花,像迷雾似的笼罩着这寂静的平原,一幢幢红瓦白墙的人家,零零落落的散布在绿得如同丝绒的草地上。细雨里,果然有牛羊在低头吃草,有一个老婆婆在喂鸡,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更衬出了这个村落的宁静。时间,在这里是静止了,好似千万年来,这片平原就是这个样子,而千万年后,它也不会改变。
我再度回想到那幅令我着迷了的油画,我爱它的并不是它的艺术价值,我爱的是画中那一份对安详的田园生活的憧憬,每一个人梦中的故乡,应该是画中那个样子的吧!荷西和我轻轻的走进梦想中的大图画里,我清楚的明白,再温馨,再甜蜜,我们过了两小时仍然是要离去的,这样的怅然,使我更加温柔的注视着这片杏花春雨,在我们中国的江南,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避秦的人,原来在这里啊!
女巫来了
车子要到下午三点钟再开出,我们坐在杏花树下,用手帕盖着头发,开始吃带来的火腿面包,吃着吃着,远处一个中年女人向我们悠闲的走来,还没走到面前,她就叫着:“好漂亮的一对人。”我们不睬她,仍在啃面包,想不到这个妇人突然飞快的向我扑来,一只手闪电似的拉住了我的头发,待要叫痛,已被她拔了一小撮去,我跳了起来,想逃开去,她却又突然用大爪子一搭搭着荷西的肩,荷西喂、喂的乱叫着,刷一下,他的胡子也被拉下了几根,我们吓得不能动弹,这个妇人拿了我们的毛发,背转身匆匆的跑不见了。“疯子?”我望着她的背影问荷西,荷西专注的看着那个远去的人摇摇头。
“女巫!”他几乎是肯定的说。
我是有过一次中邪经验的人,听了这话,全身一阵寒冷。我们不认识这个女人,她为什么来突袭我们?抢我们的毛发?
这使我百思不解,心中闷闷不乐,身体也不自在起来。
加纳利群岛的山区,还是请求男巫女巫这些事情,在大加纳利岛,我们就认识一个住城里靠巫术为生的女人,也曾给男巫医治过我的腰痛。可是,在这样的山区里,碰到这样可怕的人来抢拔毛发,还是使我惊吓,山谷的气氛亦令人不安了,被那个神秘的女人一搞,连面包也吃不下去,跟荷西站起来就往车站走去。
“荷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在车上我一再的问荷西,摸摸他的额头,又熬了六小时,平安的坐车回到市镇,两人才渐渐淡忘了那个可怕女人的惊吓。
拉芭玛的美尚在其次,它的人情味使人如回故乡,我们无论在哪儿游历,总会有村人热心指路。在大蕉园看人收获芭蕉,我羡慕的盯住果园农人用的加纳利特出的一种长刀,拿在手里反复的看,结果农人大方的递给我们了,连带刀鞘都解下来给我们。
这是一个美丽富裕的岛屿,一个个糖做的乡下人,见了我们,竟甜得像蜜似的化了开来,如有一日,能够选择一个终老的故乡,拉芭玛将是我考虑的一个好地方。住了十二天,依依不舍的乘船离开,码头上钓鱼的小孩子,正跟着船向甲板上的我们挥手,高呼着再见呢!
回家
在经过了拉芭玛岛的旅行之后,荷西与我回到丹纳丽芙,那时嘉年华会的气氛已过,我们带了帐篷,开车去大雪山静静的露营几日,过着不见人间烟火的生活。大雪山荻伊笛是西班牙划归的另一个国家公园,这里奇花异草,景色雄壮,有趣的是,这儿没有蛇,没有蝎子,露营的人可以放心的睡大觉。
在雪山数日,我受了风寒,高烧不断,荷西与我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放弃另外一个只有五千人的岛屿伊埃萝,收拾了帐篷,结束这多日来的旅程,再乘船回大加纳利岛的家中去休息。过了一星期,烧退了,我们算算钱,再跟加纳利本岛的人谈谈,决定往上走,放弃一如撒哈拉沙漠的富得汶都拉,向最顶端的兰沙略得岛航去。
也许大加纳利接近非洲大陆的缘故,它虽然跟圣十字的丹纳丽芙省同隶一个群岛,而它的风貌却是完完全全的不同了,这亦是加纳利群岛可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