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一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2018年07月08日Ctrl+D 收藏本站
今天中午,我们家闹得一团糟。大夫的死讯传来,我并不感到意外,我早就料到他不久于人世了。但是,万万没想到他的死竟会使我们家闹得不可开交。我想,总得有个人陪我去办丧事吧,而这个人应该是我老伴儿,尤其是三年前我生了那场病之后,她就更没有理由不陪我去了。还有,不久前的一天下午,她翻腾写字台的抽屉,找到了那根银柄的小棒和会跳舞的娃娃。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已经把这个玩具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天下午,我们拧紧发条,娃娃和从前一样伴着音乐声跳起舞来。音乐原本是挺欢快的,但在抽屉里放久了,现在声音显得喑哑、悲凉。阿黛莱达一边盯着娃娃跳舞,一边回忆往事。过了一会儿,她扭过头来看着我,眼里噙着悲哀的泪水。
“你想起谁来了?”她问。
我心里明白阿黛莱达在想谁。喑哑的音乐声使周围的气氛显得越发凄凉。
“他怎么样了?”我妻子边回忆边说。也许往事又在敲打她的心扉吧。那八年里,每天下午六点他都出现在房门口,顺手把灯挂在大门的过梁上。
“还住在大街拐角,”我说,“活不了几天了,到时候我们得去给他料理后事。”
阿黛莱达默不作声,出神地凝视着娃娃跳舞。她对往事的追忆感染了我。我对她说:“我一直想知道,他来的那天,你究竟把他和谁搅混了?你弄了那么一桌子菜,分明是觉得他像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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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莱达苦笑了一下,说:
“那天,他站在那个角落里,手里拿着娃娃。要是告诉你他像谁,你会笑话我的。”说着,她用手指了指二十四年前他待的那个地方。那天,他穿着一双齐整的靴子和一套类似军装的衣服。
我本来以为通过那天下午对往事的回忆,他们之间就算言归于好了。所以今天,我对老伴儿说:穿上丧服,陪我走一趟吧。谁知娃娃仿佛依旧躺在抽屉里,音乐也失去了效力。阿黛莱达又伤心又沮丧,垂头丧气的,一连几小时待在屋里祷告。“发送他?只有你才想得出来,”她说,“咱们的倒霉事已经够瞧的了,现在又赶上这个该死的闰年,就差来场洪水了。”我尽力说服她,告诉她我曾经严肃地答应过要办这件事的。
“不能否认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说。
“咱们才是他的恩人哪,”她说,“他救你的命,不过是在还一笔债罢了。八年啊,我们供他吃,供他住,供他干净衣服穿。”
说完,她把椅子挪到了走廊的栏杆边上,现在兴许她还坐在那里。悲痛和迷信在她眼上蒙了一层水雾。看起来,她是拿定主意了,我只好安慰她两句,说:“算啦。既然这样,我和伊莎贝尔去好啦。”她没有搭腔,还是坐在那里,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我和伊莎贝尔走出家门的时候,为了讨好她,我说:“在我们回来之前,去教堂为我们祈祷吧。”听到这句话,她扭过头来冲着门,说:“我不去。只要那个娘儿们每礼拜二都来要走一枝蜜蜂花,我的祷词就一钱不值。”从声音里听得出来,她的心绪很乱,还在闹别扭。
“我就在这儿傻坐着,等着最后审判。只要白蚁没把椅子吃掉,我就在这儿坐着。”
爸爸停下脚步,伸长脖子,聆听着后屋里愈走愈近的熟悉的脚步声。他忘记了刚才要跟卡陶雷谈什么事。他拄着手杖打算转过身来,但那只跛脚使不上劲儿,差一点儿像三年前那样扑倒在地上。记得三年前,他踩在一汪柠檬汁上,滑倒了。只听得水罐子在地上的滚动声、木屐和摇椅的噼里啪啦声,还有孩子的哭声。他跌倒的时候,只有孩子在场。
打那时起,他就跛了一只脚,整整疼了一个礼拜,我们还以为好不了啦。后来,他那条腿变得僵直,走起路来老得拖着。这一回,眼看他要摔倒,镇长连忙伸手把他扶住,他才算站稳了。我想:他之所以要这样违拗全镇居民的意愿,履行自己的诺言,关键就在这条废腿上。
从那时起,他大概就一直想着如何报答大夫的恩情。他说过,在走廊上跌倒时,他觉得仿佛有人从高塔上把他推了下来。当时马孔多只剩下两个医生,他们劝我们好好给他准备后事。我还记得,摔倒后的第五天,他裹在被单里,身体好像缩小了,瘦得和前一年去世的“小狗”一样。那一年,马孔多全镇居民捧着一簇簇鲜花,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排成悲痛的送葬队伍,把“小狗”护送到墓地。“小狗”躺在棺材里,还是威风凛凛的,可却掩不住被人遗弃的无可奈何的可怜相。后来,爸爸在卧室里辗转呻·吟的时候,我在他脸上看到的也是这副神情。爸爸嘴里念叨着一些离奇古怪的事情,说是“八五”战争的时候,一天夜里,一位军人来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营盘,帽子和靴子上镶着用虎皮、虎牙和虎爪做的装饰。人们问他:“你是谁?”这位陌生的军人没有回答。人们再问:“你从哪儿来?”他还是不言语。人们再问:“这次打仗,你站在哪一边?”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军人仍然一声不吭。传令兵抄起一根燃烧的木柴,凑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才大惊失色地高声喊起来:“我的妈!是马尔伯勒公爵!”
爸爸满嘴胡言乱语,医生们吩咐给他洗个澡。我们给他洗了。到第二天,在他的腹部能够看出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医生们说,最好还是准备后事吧,说完就走了。
卧室里一片寂静。寂静中,只听到死神扑棱翅膀时发出的缓慢、隐秘的声音。人到弥留之际,卧室里这种隐隐可闻的声音使人感到有一股死人的腐臭气。安赫尔神父给他涂了圣油以后,又过了好几个小时。大家一动不动地盯着药石无效的病人的清癯面庞。过了一会儿,时钟敲响了。继母要给他喝一勺水。我们抬起他的脑袋,打算把牙掰开,好让继母把调羹放进去。就在这时,走廊上响起了慢悠悠的坚定的脚步声。继母把勺子停在空中,嘴里停止了祷告,转过身去看着门口。蓦地,她的脸色发青,整个人像瘫了一样,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是到了地狱里,我也能听出来这是谁的脚步声。”这时候,我们朝门口望去,只见大夫站在那儿,站在门槛处,两眼盯着我们。
我对女儿说:“‘小狗’要是活着,一准会用皮带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拴到这儿来。”我扭过脸去看了看停放棺材的地方。我在想:还在大夫离开我们家的时候,我就认为,我们的行动是受一个至高无上的意志支配的。无论是竭尽全力地抗争,还是像阿黛莱达那样除了祈祷什么也不干,我们都没法抗拒这个至高无上的旨意。
我朝棺材走过去。长工们无动于衷地坐在床上。我似乎从飘浮在死者上方的空气中呼吸到一种苦涩的东西,那就是把马孔多引向毁灭的听天由命的气氛。我想,镇长既然已经答应可以下葬,大概不会耽搁太久。我知道,屋子外面,在暑气蒸人的大街上,人们正在伫候着。妇女们趴在窗口,急不可耐地等着看热闹。她们从窗户探出身来,久久地待着不动,忘记了炉上的牛奶已经煮沸,米饭也烧干了。不过,我认为即使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叛逆表现,也胜过那些受人压榨、自甘堕落的人们的行为。还在举行大选的那个礼拜日以前,他们的战斗力就很分散。大选一来,他们到处奔走,筹划对策,结果还是一败涂地。他们自以为可以决定自己的行动。其实,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命中注定那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最后把我们引到了今天这个礼拜三。
十年前,在马孔多陷于破产的时候,那些希望重振家业的人,如果能够通力合作,本来满可以恢复元气。他们只需要在被香蕉公司毁掉的田野上,清除丛生的杂草,重整旗鼓再干一番。可是,“枯枝败叶”已经被训练得没有这份耐性。他们不相信过去,也不相信未来,只看得到眼皮底下,只图今朝有酒今朝醉。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这些“枯枝败叶”已经走了,而他们一走,根本就谈不上什么重建家园。“枯枝败叶”带来了一切,又带走了一切。他们走后,小镇变成了瓦砾场。接下来就是那个礼拜天——在马孔多举行的那场争吵不休的大选的最后一天。那天夜里,广场上放了四个装满烧酒的大瓮,供警察和警卫尽情享用。
那天晚上,虽然镇上居民的火气很大,“小狗”还是能控制住他们。要是今天“小狗”还活着,他准会提溜着一条鞭子,挨家挨户地把他们赶出来,参加大夫的葬礼。“小狗”用铁的纪律约束着他们。直到四年前(我生病的前一年)神父去世以后,人们还是狂热地遵守着这种纪律。每个人都从“小狗”的庭院里掐一些花朵,折一些枝条,带到他的坟茔前,向他表达最后的敬意。
只有大夫一个人没有参加神父的葬礼。然而,恰恰是因为全镇人都硬着头皮、死心塌地地服从神父的约束,大夫才能逃脱一死。那天夜里——就是在广场上放置四大瓮烧酒的那天夜里——马孔多遭到一伙武装暴徒的洗劫。镇上居民战战兢兢地把死者埋进大土坑。大概是有人想起了在大街拐角还有个大夫,于是,他们把担架抬到大夫家门口,大声喊叫(因为他不肯开门,只在门里边说话):“大夫,您来看看伤员吧,别的医生顾不过来啦。”他回答说:“把他们抬到别处去吧,我不会治病。”他们又说:“我们只剩下您这一位大夫了。您可得发发慈悲呀。”他还是不开门,闹哄哄的人群估摸着他一定是站在屋子中央,手里举着灯,灯光照得他那两只冷酷的黄眼睛闪闪发光。他说:“治病的事儿我全忘光了。把他们抬到别处去吧。”门还是关得死死的(后来也再没有打开过)。马孔多的男女伤员在门口奄奄待毙。那天夜里,人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扬言要放把火烧掉这栋房子,把住在里面的人烧成灰烬。就在这时,“小狗”出现了。据说,当时“小狗”好像一直躲在暗处,似乎专门守在那里,防止大家毁坏那栋房子或伤害大夫本人。“小狗”说:“谁也别碰这家的大门。”据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两臂左右伸开,那张牛脸上闪着亮光,冷冰冰的毫无表情。人们的激愤情绪被压住了,火气只能发泄到别处去。不过,大家还是余怒未消,高声喊出要大夫万劫不复的诅咒。今天——礼拜三——这个诅咒终于要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