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警语 · 一
[日]芥川龙之介2018年09月08日Ctrl+D 收藏本站
序
“侏儒警语”未必传达我的思想,但可以从中不时窥见我思想变化的轨迹,仅此而已。较之一根草,或许一条藤蔓能伸出更多的分支。
星
古人一语中的:太阳光下无新事。但无新事并不仅仅是在太阳光下。
据天文学家的说法,海格力斯星群发出的光抵达我们地球需三万六千年之久。可是海格力斯星群也不可能永远发光不止,迟早将如冷灰失去美丽的光芒。而死总是孕育着生。失去光芒的海格力斯星群也是如此,它在茫茫宇宙中徘徊时间里,只要遇到合适机会,便有可能化为一团星云,不断分娩出新的星体。
较之宇宙之大,太阳也不外乎一点磷火,何况我们地球!然而,遥远的宇宙终极和银河之畔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同我们这泥团上的并无二致。生死依照惯性运动定律循环不息。每念及此,不由对天上散在的无数星斗多少寄予同情。那闪烁的星光仿佛在表达与我们同样的感情。诗人已率先就此引吭高歌,赞美永恒的真理:
细砂无数,星辰无数,
当有一星,发光予吾? [1] 但星辰的流转正如人世的沧桑,未必尽是赏心乐事。
[1] 日本近代诗人正冈子规(1867—1902)所作。
鼻
假如克娄巴特拉的鼻子是弯的,世界历史或许为之一变——此乃帕斯卡 [2] 有名的警句。然而恋人们极少看清真相。不,莫如说我们的自我欺骗一旦陷入热恋便将演示得淋漓尽致。
[2] 布莱士·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原句为“假如克娄巴特拉的鼻子是低的,地面一切将为之一变”。
安东尼也不例外。假如克娄巴特拉的鼻子是弯的,他势必佯装未见。在不得不正视时也难免寻找其他长处以弥补其短。所谓其他长处便是:天下再没有如我们恋人这样集无数长处于一身的女性。安东尼也必定和我们同样,从克娄巴特拉的眼睛和嘴唇中寻求弥补。何况又有“她的心”!其实我们所爱的女性古往今来无不有一颗完美——完美得无以复加——的心。不仅如此,她们的服装、她们的财产或者她们的社会地位等等也都可以成为长处。更有甚者,甚至以前被某某名士爱过的事实以至传闻都可列为其长处之一。况且,那克娄巴特拉不又是极尽奢华的充满神秘感的埃及最后女王吗?香烟缭绕,珠光宝气,倘再手弄荷花,约略弯曲的鼻子根本不至于为人目睹。何况安东尼的眼睛!
我们这种自我欺骗并不仅仅限于恋爱。总的说来,我们都在随心所欲——尽管程度略有不同——涂改事实真相。纵然牙科医院的招牌也是如此:我们眼睛看到的,较之招牌本身,更是急欲打出招牌的欲念以至我们的牙痛,不是吗?当然我们的牙痛与世界历史无关。但这种自我欺瞒是千篇一律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无论想知道民心的政治家,还是想知道敌情的军人,抑或想知道经济形势的实业家。我毫不否认对此予以修正的理智的存在。同时也承认统领诸般人事的“偶然”的存在。但,大凡热情都容易忘记理性。“偶然”可谓天意。这样一来,我们的自我欺骗便很可能成为足以左右世界历史的永久力量。
这就是说,两千余年的历史并不取决于一个克娄巴特拉的鼻形如何,而更取决于所在皆是的我们的愚昧,取决于应该嗤之以鼻而又道貌岸然的我们的愚昧。
修身
道德是权宜的别名,大约如“左侧通行”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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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赐予的恩惠是时间与力气的节省,而带来的损害则是良心的彻底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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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弩…小·说
肆意违反道德者乃经济意识匮乏之人;一味屈从道德者乃懦夫或懒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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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配我们的道德是被资本主义毒化了的封建时代的道德。除受害以外,我们几乎没得到任何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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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说,强者蹂躏道德,弱者则又受道德的爱抚。遭受道德迫害的,通常是介于强弱之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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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经常身着古装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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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并非如我辈的胡须随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即使为了获取良心,我们也须进行若干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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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国民众,九成以上为无良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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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年少,或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我们在获取良心之前被指责为寡廉鲜耻,这是我们的悲剧。
而我们的喜剧则在于在被指责为寡廉鲜耻者之后终于获取了良心——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或由于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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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乃严肃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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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也许制造道德。而道德至今仍未造出良心的“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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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所有趣味,良心也拥有近乎病态的嗜好者。其中十之八九若非聪明的贵族即乃睿智的富豪。
好恶
我像喜欢古酒一样喜欢古希腊之快乐学说。决定我们行为的既非善亦非恶,而仅仅是我们的好恶,或曰我们的快与不快。我只能如此认为。
那么,我们为何在隆冬之日遇见即将溺水的儿童而主动跳入水中呢?因为以救人为快。那么,使得我们摈除入水之不快而选择救助儿童之快的尺度是什么呢?乃是更大的快。但肉体的快与不快与精神的快与不快所依据的应当不是同一尺度。其实这两种快与不快并非完全不相容,毋宁说相互融为一体。正如咸水和淡水。未受过精神教养的京阪地区的绅士诸君在啜罢水鱼汤之后复以鳗鱼下饭实际上不也感到无上之快么?而且冬泳也显示出肉体之快是可以依存于冷水与寒气的。若对此仍有怀疑,不妨想一下性变态被虐狂。那种可诅咒的被虐性变态性欲便是在这种看上去异乎寻常的肉体快与不快之中加入了常规倾向。据我所信,或以立柱苦行为乐或视火中殉教如归的基督教圣贤便似乎大多带有受虐心理。
如古希腊人所说,决定我们行为的无非好恶而已。我们必须从人生之泉中汲取至味。不是么,就连耶稣都说“勿像法利赛之徒那样终日面带忧伤”。所谓贤人,归根结蒂就是能使荆棘丛生之路也绽开玫瑰花之人。
侏儒的祈祷
我是穿五彩衣、献筋斗戏的侏儒,唯以享受太平为乐的侏儒,敬祈满足我的心愿:
不要使我穷得粒米皆无,不要让我富得熊掌食厌。
不要让采桑农妇都对我嗤之以鼻,不要使后宫佳丽亦对我秋波频传。
不要让我愚昧得麦菽不分,不要使我聪明得明察云天。
尤其不要使我成为英雄而勇敢善战。时下我便不时梦见或跨越惊涛骇浪或登临险峰之巅,即在梦中变不可能为可能——再没有比这种梦更令人惶恐不安。如与恶龙搏斗一样,我正在为同梦的对峙而苦恼不堪。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使我产生雄心义胆,永保这无能无力的我一生平安。
我是醉春日之酒诵金缕之歌的侏儒,唯求日日如此天天这般。
神秘主义
神秘主义并不因文明而衰退,莫如说文明给予神秘主义以长足进步。
古人相信我们人类的祖先是亚当,即相信创世纪;今人甚至中学生都相信是猿猴,即相信达尔文著作。亦即,在相信书籍方面今人古人并无区别。上古之人至少曾目睹创世纪,而今人除少数专家外根本没有读过达尔文著作却恬然相信其说。较之以耶和华哈气的泥土即以亚当为祖先,以猿猴为祖先作为信念并不更光彩夺目。然而今人无不深信不疑。
亦不限于进化论。即使地球是圆的这点,真正知晓的人也是少数。大多数人无非人云亦云笃信而已。若追问何以是圆的,则上愚自总理大臣下愚至低薪一族,无不浑浑噩噩。
下面试举一例:今人无一人像古人那样相信真有幽灵。可是见过幽灵的说法至今绵延不绝。为什么相信那样的说法呢?因为看见幽灵者为迷信所俘虏。何以为迷信所俘虏呢?因为见过幽灵。今人这种论法当然不外乎循环论法。
自不待言,更深入复杂的问题简直完全立足于信念之上。我们对理性置若罔闻,而仅仅对超越理性的某物洗耳恭听。对于某物我只能称之为“某物”,连名称都无从觅得。若勉强命名,只能采用诸如蔷薇、鱼虾、蜡烛等象征手法。纵然称为我们的帽子亦可。我们像不戴鸟翎帽而戴软帽和礼帽一样相信祖先是猿猴、相信幽灵的子虚乌有、相信地球是圆的。不相信的人想一想日本欢迎爱因斯坦博士或欢迎其相对论的情形好了。那是神秘主义的庆典,是匪夷所思的庄严仪式。至于为何而狂热,就连“改造” [3] 社主人山本氏亦浑然不知。
[3] 山本实彦创办,由改造社刊行的综合刊物(1919—1955)。
那一来,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就不是史威登堡 [4] 也不是伯麦 [5] ,而是我们文明之民。并且,我们的信念也同三越 [6] 的彩色陈列窗毫无二致。支配我们信念的经常是难以捕捉的流行,或是近似神意的好恶。实际上,西施和龙·阳君的祖先也是猿猴这一想法未尝没给我们以些许安慰。
[4] 伊曼纽·史威登堡(1688—1772),瑞典灵异大师,被誉为“西欧历史上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人物”。
[5] 雅各布·伯麦(1575—1624),德国神秘主义哲学家,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后理性运动中最有影响的领袖之一。
[6] 日本1918年发生“米骚动”后由警察组织的自卫组织。
自由意志与宿命
总之,若相信宿命,罪恶便不复存在,惩罚也失去意义,我们对罪人的态度也因之宽大起来。而若相信自由意志,则产生责任观念而免使良心麻痹,我们对自身的态度必因此变得严肃。那么,应何去何从呢?
我想这样回答:应该半信自由意志半信宿命。或应半疑自由意志半疑宿命。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通过我们背负的宿命而娶了我们的妻;同时又因我们拥有的自由意志而未必一一按妻的吩咐为其买来披风及和服带,不是吗?
亦不仅仅限于自由意志和宿命,对于神灵与恶魔、美丽与丑陋、勇敢与怯懦、理性与信仰等所有天平的两端都应取如此态度。中庸在英语中为good sense。据我所信,除非具有good sense,否则就无以得到任何幸福。即使得到,也只能是炎夏拥炭火寒冬挥团扇那种虚张声势的幸福。
小儿
军人近乎小儿,喜欢摆出英雄架势,喜欢所谓光荣,这点早已无需赘述。崇尚机械式训练,注重动物式勇气,此乃唯独小学才可见到的现象。至于视杀戮如儿戏更与小儿毫无不同。尤其相似的是,只要军号军歌一响,便欣然冲杀而竟不问为何而战。
因之,军人引以为自豪的,必同小儿的玩具相似无疑。用绯色皮条穿起的铠甲和铲形头盔并不适合于大人的雅趣。勋章在我看来也委实不可思议。军人何以能在未醉酒的情况下挂起勋章招摇过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