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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警语 · 六

[日]芥川龙之介2018年09月0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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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卒

理想的兵卒必须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绝对服从无非绝对不加批评。亦即,理想的兵卒必须首先失去理性。

理想的兵卒必须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绝对服从无非绝对不负责任。亦即,理想的兵卒必须首先失去责任感。

军事教育

所谓军事教育,说到底只是传授军事方面的知识。其他知识和训练不必等军事教育也可学到。眼下甚至海陆军学校不也在聘用各方面的专家吗?机械学、物理学、应用化学、外语自不必说,还有剑术、柔道、游泳等专业的。再进一步说来,军事用语不同于学术用语,大部分通俗易懂。这样,必须认为所谓军事教育事实上等于零。而事实上等于零的利害得失当然无须计较。

“勤俭尚武”

再没有比“勤俭尚武”一词更空洞无物的了。尚武是国际性奢侈。事实上列强不正在为军备耗费巨资吗?如若“勤俭尚武”也不算是痴人之谈,则必须说“勤俭浪荡”亦可通行无阻。

日本人

以为日本人两千年来上忠君王下孝父母的想法,同以为猿田彦命 [48] 也抹发蜡如出一辙。差不多到了该彻底还历史以本来面目的时候了。

[48] 日本国神之一,形象怪异。

倭寇

倭寇显示我们日本人具有完全可同列强为伍的能力。即便在劫掠、杀戮、奸淫等方面,我们也绝不比来找“黄金之岛” [49] 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吉利人等相形见绌。

[49] 十四世纪初,马可波罗在《东方见闻录》中称日本为“黄金之岛”。

徒然草 [50]

 [50] 吉田兼好(1283?~1350?)的随笔集。有日本第一随笔之誉。

我屡次这样说道——“你大概喜欢徒然草吧?”然而不幸的是,我根本没读过什么《徒然草》。老实坦白,《徒然草》那么有名也几乎是我所无法理解的,即便我承认它适于作中学程度的教科书。

征兆

恋爱的征兆之一,是她开始考虑以前爱过几个男人或爱过什么样的男人并对这凭空想象的几个人产生淡淡的妒意。

恋爱的另一征兆,是她对发现与自己相似的面孔极度敏感。

恋爱与死

恋爱使人想到死或许是进化论的一个例证。蜘蛛、蜂交尾刚一结束,雄方便被雌方刺死。我在观看意大利行脚艺人演出的歌剧《卡门》时,总觉得卡门的一举一动有蜂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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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我们因为爱她而往往将其他女人作为她的替身。这种可悲情况的出现未必仅限于她拒绝我们的时候。有时由于怯懦有时由于美的需求而不惜将某一女人用为满足自己残酷欲·望的对象。

结婚

结婚对于调节性欲是有效的,却不足以调节爱情。

他在二十多岁结婚之后再也没有堕入情网,这是何等的俗不可耐!

冗忙

较之理性,莫如说是冗忙能将我们从恋爱中解救出来。毕竟淋漓尽致的恋爱首先需要时间。维特、罗密欧、特里斯丹——即使从古之恋人来看也无一不是闲人。

男子

男子向来看重工作而恋爱次之。若怀疑这一事实,不妨看一看巴尔扎克的书简。他在致翰斯克伯爵夫人 [51] 的信中写道:“若计以稿费,这封信也超过了好几个法郎。”

[51] 翰斯克伯爵夫人,原为俄罗斯、乌克兰地区大地主之妻。1850年同巴尔扎克结婚,婚后三个月巴尔扎克去世。

举止做派

过去出入我家的比男人还争强好胜的女梳头师有一个女儿。至今我还记得那个面色苍白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女理发师教女儿举止做派教得十分严格。尤其不允许睡觉落枕,每次落枕都好像非打即骂。近来偶然听说那女孩在地震 [52] 前便当了艺伎。听得此言时我固然略感不忍,却又不能不现出微笑——即使当了艺伎,想必她也严守母亲教导,断不至于落枕……

[52] 指1923年9月1日发生的关东大地震。

自由

没有哪一个人不向往自由。但这仅仅是表面。其实骨子里任何人都背道而驰。且看证据:就连对杀人害命毫不心慈手软的地痞无赖都在振振有词地说什么为了国家金瓯无缺而杀死了某某,不是么?而所谓自由,系指我们的行为不受任何拘束,亦即坚决不对什么神什么道德什么社会习惯负连带责任。

自由类似山巅的空气。对于弱者,二者同样是不堪忍受的。

毫无疑问,眺望自由即瞻仰神的尊颜。

自由主义、自由恋爱、自由贸易——不巧的是任何自由都在杯中混淆着大量的水,且大多是死水。

言行一致

为博取言行一致的美名,须首先善于自我辩护。

方便

有不欺一人的圣贤而无不欺天下的圣贤。佛家所说的善巧方便,说到底是精神上的Machiavellism [53] 。

[53] 意大利政治家Machiavel(马基雅弗利)的思想,肯定政治权术,主张为国家利益而摈除一切道德约束。

艺术至上主义者

古往今来,虔诚的艺术至上主义者大抵是艺术上的败北者。正如坚强的国家主义者大抵是亡国之民一样——我们任何人都不会追求我们本身已有的东西。

唯物史观

假如任何作家都必须立足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来描述人生,那么与此同样,所有诗人都须立足于科佩尔尼克斯的地动说讴歌日月山川。问题是,较之说“金乌西坠”,说“地球旋转几度几分”未必总是那么优美。

支那

萤的幼虫以蜗牛为食时并不完全置蜗牛于死地,而只是使其处于麻痹状态,以便常食鲜肉。以我们日本帝国为首的列强对支那的态度,归根结蒂,与萤对蜗牛的态度并无不同。

今日中国的最大悲剧,就是没有一位足以给无数国家浪漫主义者即“年轻中国”以铁的训练的墨索里尼。

小说

真正的小说不仅事件的发展缺少偶然性,较之人生本身恐怕也缺少偶然性。

文章

文章中的词汇必须比辞书中的多几分姿色。

他们都像樗牛 [54] 那样口称“文即人”,而内心中则似乎无不认为“人即文”。

[54] 高山樗牛(1871—1902),日本评论家、作家。

女人的脸

在热情的驱使下,女人的脸每每不可思议地出现少女风情。只是,其热情完全可以是对于阳伞的亢奋。

处世智慧

灭火不如纵火容易。拥有这种处世智慧的代表人物想必是《漂亮朋友》 [55] 中的主人公。他在热恋的时候已清醒考虑到一刀两断。

[55] 莫泊桑的小说。

单就处世而言,热情的不足倒不足为虑。相比之下,更危险的显然是冷淡的缺乏。

恒产

所谓无恒产者即无恒心者已属两千年前的老皇历。而在今天,似乎有恒产者倒是无恒心者。

他们

我对他们夫妻没有爱便相抱生活委实感到惊讶。而他们则对一对恋人的相抱而死惊讶不已,却是不知何故。

作家所生之语

“振っている”、“高等遊民”、“露悪家”、“月並み” [56] 等语言在文坛使用开来始自夏目先生。这种作家所生之语在夏目先生之后也并非没有。久米正雄 [57] 君所生“微苦笑”、“強気弱気”等即其典型。另外“等、等、等”写法乃宇野浩二 [58] 所生。我们并不总是有意脱帽。而是在有意视对方为敌、为怪、为犬时不由得摘下帽去。责骂某作家的文章中出现该作家所创语汇也未必属于偶然。

[56] 意思分别为“意气风发”、“高级无业游民”、“凶相毕露”、“凡庸”,均为夏目漱石所创。

[57] 日本小说家,芥川好友(1892—1952)。

[58] 日本小说家(1891—1962)。

幼儿

我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而爱幼小的孩子的呢?原因的一半至少在于无须担心为幼儿所欺。

我们坦然公开我们的愚而不以为耻的场合,仅仅限于对幼儿或对猫狗之时。

池大雅 [59]

[59] 日本江户中期画家,别号九霞山樵等(1723—1766)。

“大雅不拘小节,疏于世情。迎娶玉澜为妻时竟不晓房事,其为人由此可见一斑。”

“大雅娶妻而不知夫妇之道——此等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之事若说有趣也就有趣,而若说其愚蠢得丝毫不懂常识大概也未尝不可。”

上述引文表明,相信这种传说的人至今仍残存于艺术家和美术史家中间。大雅迎娶玉澜时或许没有交合。但若据此相信大雅不懂交合之事,那么恐怕是因为他本人性欲太强了,故而确信不可能知晓其事而不实施。

荻生徂徕 [60]

[60] 荻生徂徕(1666—1728),日本儒学大家,著有《论语征》等。

荻生徂徕以嚼炒豆骂古人为快。嚼炒豆我相信是出于节俭;至于为何骂古人则全然不解。不过今天想来,骂古人确比骂今人万无一失。

小枫树

哪怕稍稍手扶树干,小枫树都会让树梢密集的叶片像神经一样颤抖不止。植物这东西是何等令人惧怵。

蟾蜍

最美丽的粉红色确是蟾蜍舌头的颜色。

乌鸦

我曾在一个雪霁薄暮时分看过落在邻居房顶上的深蓝色的乌鸦。

作家

做文章必不可少的首先是创作热情,燃烧创作热情必不可少的首推一定程度的健康。轻视瑞典式体操、菜食主义、复方淀粉酶等并非意欲舞文弄墨之人的取向。

志在舞文弄墨者无论是怎样的城里人,其灵魂深处都必须有一个乡巴佬。

意欲作文而又为自身羞愧乃是一种罪恶。为自身羞愧的心田上不可能生出任何创作性的嫩芽。

蜈蚣:用脚走一下试试!

蝴蝶:哼,用翅膀飞一下看看!

气韵乃作家的后脑勺。作家自身无从看见。若勉为其难,唯有折断颈骨了事。

批评家:你就只能写上班人的生活。

作家:难道有什么都能写的人不成?

所有古之天才都把帽子挂在我等凡夫手无法触及的壁钉上。当然,并非没有垫脚台。

然而唯独那垫脚台不知滚去了哪家旧道具商店。

所有作家一方面都具有木匠师傅的面孔,但这并非耻辱;所有木匠师傅一方面也都具有作家的面孔。

另一方面,所有作家又都在开店。什么,我不卖作品?唔,那是没人买的时候,或不卖也未尝不可的时候。

演员和歌手的幸福在于他们的不留作品——有时我这样认为。

[以下为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