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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6

[日]村上春树2019年02月2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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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二十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魅力,虽然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的……”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的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我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后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个星期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偏偏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四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对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脑袋的发条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里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二十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泪流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在一起生活,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发条飞了,线团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飞机制造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呐!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子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告诉他导致那种情况出现的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谈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重新归来了。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都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大概是在那以后四个月。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二十五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发条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发条,解开线团——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潮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照料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看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三十一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断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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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口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