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2
[日]村上春树2019年02月24日Ctrl+D 收藏本站
接着,初美谈起准备介绍给我的女孩子。这是初美同我之间永恒的话题。她很想把“课外活动小组一个极其可爱的低年级女孩”介绍给我,而我总是躲闪惟恐不及。
“确实是个好孩子,人又漂亮。下回领来谈一次,保准你一见钟情。”
“不行不行。”我说,“同你那所大学的女孩子交往,我是太穷困潦倒了。囊空如洗,如何谈得拢。”
“哎哟,没那事儿。那女孩淡泊得很,根本不会介意。”
“那就见一次算了,渡边。”永泽说,“又不是非干不可。”
“那自然。动手动脚还得了,人家可是黄花闺女。”
“像你以前一样。”
“嗯,像我以前一样。”初美莞尔一笑,“不过,渡边君,穷也罢富也罢,跟这没什么关系。确实,班里有好几个神气活现的阔女孩,其余像我们都不过普普通通,午间在学生食堂吃二百五十元的套餐……”
“我说初美,”我插嘴道,“我那学校食堂的套餐,分A、B、C三等,A一百二十元,B一百元,C八十元。我偶然吃一次A,大家还没好眼色瞅我。C都吃不起的家伙,就只好吃六十元的中国汤面。这么一所学校,你说能谈得来?”
初美大笑起来:“太便宜了,我去吃一次怎么样。不过,渡边君,你人不错,肯定能和她情投意合。她也未见得就不喜欢一百二十元的套餐。”
“不至于吧。”我笑道,“其实哪个人也谈不上喜欢,都是迫不得已的。”
“别用那种眼光看待我们,渡边君。就算是一所花枝招展的千金学校,认真对待人生对待生活的女孩也还是不在少数。别以为每个女孩都愿意同开赛车的小伙子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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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当然明白。”我说。
“渡边有喜欢的女孩。”永泽开口道,“可这小子就是只字不提,嘴巴牢得很。简直是个谜。”
“真的?”初美问我。
“是真的,不过谜倒谈不上。只是事情非常复杂,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莫非是见不得人的恋爱?嗯,让我参谋参谋好么?”
我端起酒杯,掩饰过去。
“如何,我说他嘴巴牢嘛。”永泽边喝第三杯威士忌边说,“这家伙一旦决定不说,就绝对守口如瓶。”
“遗憾呐。”初美把熏鱼切成小块,用叉子送进嘴里,“要是那女孩和你处得顺利,我们原本可以来个双重约会的。”
“喝醉了还能相互交换。”永泽说。
“别说怪话。”
“怪什么,渡边喜欢你的嘛。”
“那和这是两回事。”初美声音沉静地说,“他不是那类人,对自己的东西十分珍惜,这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才想给他介绍女孩子。”
“我同渡边可是玩过一次换女孩游戏的哟,以前。喂,不错吧?”永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喝干威士忌,叫再上一杯。初美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擦下嘴,然后看着我的脸问:
“渡边君,你真做那种事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没有做声。
“你就交待嘛,那有什么。”永泽说。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一喝起酒,永泽往往变得居心不良。况且,今晚他那居心不良并非对我,而是针对初美的。这点显而易见,作为我就更加居中为难了。
“我很想听听,怕是有趣得很。”初美对我说。
“喝醉的关系。”我答道。
“没什么,不必顾虑,又不是要责备你。我只是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在涩谷一家酒吧同永泽君喝酒的时候,和两个搭伴来的女孩子混熟了,两人都在一所短期大学念书。对方也挺有意的,后来一起进到附近一家旅馆。开的房间我同永泽君是隔壁,结果半夜时他来敲我的门,说‘喂,渡边,换女孩喽’,我就去他那里,他到我这来。”
“女孩也没生气?”
“她俩也都醉醺醺的。再说怎么都无所谓,即使作为她们。”
“那么做也是有那么做的原因的。”永泽说。
“什么原因?”
“那对女孩,实在天地之差。一个如花似玉,一个简直奇丑无比,我觉得这有失公道。就是说,我要的是漂亮的,对不住渡边,所以才交换一下。对吧,渡边?”
“啊,是的。”我说。
“不过说实话,我倒蛮喜欢那个不漂亮的。说话风趣,性格也好。我和她完事后,躺在床上谈得相当开心。正说着,永泽说要交换。我问她同意不同意,她说也罢,要是你愿意的话。”她大概以为我很想那漂亮的女孩。
“开心?”初美问我。
“交换的事?”
“反正那一切。”
“也不怎么开心。”我说无非干罢了。那样跟女孩睡觉,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开心的。”
“那又何苦?”
“是我拉他去的。”永泽说。
“我问的是渡边君。”初美斩钉截铁,“何苦做那种事?”
“有时候非常想同女孩子睡觉。”我回答。
“既然有意中人,那么不能同她想想办法?”初美沉吟一下说。
“这里边很复杂。”
初美叹息一声。
这时门开了,侍者端菜进来。永泽面前摆的是烤鸭,我和初美面前各放上一盘鲈鱼,盘里盛有加热过的蔬菜,上面淋有调味汁。侍者退下后,又只剩下我们三人。永泽用刀切开烤鸭,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喝口威士忌,我尝了尝菠菜,初美则没有动手。
“渡边君,具体缘由我倒不清楚,不过我想那种事不适合你做,你做不合适,是不是?”初美说着,把手放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
“是啊,”我说,“我也常那样想。”
“那为什么不改呢?”
“有的时候需要得到温暖。”我老实回答,“如果没有体温那样的温暖,有时就寂寞得受不了。”
“总之我想就是这样,”永泽插嘴道,“渡边虽说有他喜欢的女孩,但由于某种缘故干不了,所以只好在别人身上发泄性欲。这又有什么不好,情理上也说得通嘛!总之不能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停地手淫吧?”
“不过,如果你真心喜欢她,还是可以忍耐的吧,渡边君?”
“或许。”说着,我叉起一块淋有奶油柠檬酱的鲈鱼肉,放进嘴里。
“你无法理解男人性欲那种东西。”永泽对初美说,“举例说吧,我和你相处了三年,在这期间我同不少女人睡过觉。但对那些女人,我却什么都不记得。既不知道姓名,又不记得长相。而且和任何人都只睡一次,见面,干,分手,如此而已。这有什么不妥?”
“我不能忍受的是你那种傲慢态度。”初美平静地说,“问题不在于你同女人睡不睡觉。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计较过你的拈花惹草,是吧?”
“也不是你所说的拈花惹草,仅仅是一种游戏,谁也不受伤害。”永泽说。
“我受伤害。”初美说,“为什么光有我还不够?”
永泽摇晃着威士忌酒杯,默然良久:“并非不够,这完全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我体内有一种类似饥渴的感觉,总在寻求那种东西。如果你因此而受到伤害,我觉得很抱歉。决不是什么光有你不够。我这个人只能在渴望下生活,不那样不成其为我,有什么办法呢!”
初美总算拿起刀叉,开始吃鲈鱼:“只是,你至少不该把渡边君拉进去。”
“我和渡边有相似的地方。”永泽说,“他和我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只不过在傲慢不傲慢上有所差别。自己想什么、自己感受什么、自己如何行动——除此之外对别的没有兴趣,所以才能把自己同别人分开来考虑。我喜欢渡边也无非喜欢他这一点。只是他这小子还没有清楚地认识这点,以致感到迷惘和痛苦。”
“不迷惘和痛苦的人哪里能找得到!”初美说,“或者说你从来没有迷惘和痛苦过?”
“我当然也迷惘也痛苦,只是可以通过训练来减轻。就拿老鼠来说,如果让它触电的话,它也要设法使自己少受损害。”
“可老鼠并不恋爱。”
“老鼠并不恋爱。”永泽重复一句,然后看了看我,“好!听一段音乐如何?管弦乐加两把竖琴……”
“别当玩笑,我可是认真的!”
“现在正吃饭,”永泽说,“再说渡边又在,认真的话还是另找机会再说才合礼节,我想。”
“我离开吧?”我说。
“在这里,就在这里好了。”初美劝阻道。
“好容易来一趟,点心还没吃咧!”永泽说。
“我倒无所谓。”
我把鲈鱼吃得一干二净,初美剩了一半。永泽那份烤鸭早已吃光,在继续喝威士忌。
“鲈鱼真够味道。”我开口道。但谁也没搭腔,如同小石子掉进了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