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手记之一 · 2
[日]太宰治2019年03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见我忸忸怩怩不吭声,父亲脸上露出一丝不悦:
“又要书?浅草的商店街有卖过年舞狮一样的那种玩具狮子,大小很合适小孩戴在头上玩,你不想要吗?”
一句“你不想要吗”,我彻底败下阵来。我什么话也答不上,装糊涂也不顶用。我这个擅装疯卖傻的滑稽小丑完全不合格。
“还是买书错不了吧。”
大哥一脸正经地说道。
“是吗?”
父亲一脸败兴,连写都没写,便啪一声将记事本合上。
这是何等重大的失败呀。我竟然惹恼了父亲,他无疑会对我进行可怕的报复,为何不趁现在也许还来得及想办法挽回一下?当天夜里,我钻在被窝里簌簌发抖,一直琢磨着这件事,最后蹑手蹑脚地起床来到客堂间,拉开父亲放记事本的抽屉,拿起记事本,唰啦唰啦翻开来,找到先前记下礼物的那一页,舔了舔铅笔尖,写下“舞狮”两字,然后才悄悄回去睡觉。其实我根本不想要那种玩具狮子,倒是书相对来说比较合我心意。但我觉察出父亲是想买舞狮给我。为了迎合父亲的心意,讨他开心,我才斗胆尝试一次小冒险,深夜潜入客堂间。
而我这招非常手段果如所愿,获得了极大成功。过了些日子,父亲从东京返回家,我在房间里听到他朗声对母亲说的一席话:
“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里翻开记事本,你看,这里清清楚楚写着‘舞狮’两个字,可是这不是我的字。我还纳闷呢,后来猜到一定是叶藏淘气干的。我问他的时候,他讪皮讪脸,磨磨蹭蹭不肯说,过后却又想要得不行。这小子真是个怪人,假装没兴趣,可是明明写在这里呢!既然这么想要,说出来不就得了吗。我在玩具店里忍不住笑出来哩。快去,把叶藏叫来!”
我还会将男女下人召集到房间来,叫一名男佣在钢琴键上乱弹一气(虽然是在乡下,但是大部分新潮的东西家中应有尽有),自己则和着那不成曲调的琴声,跳起印第安舞,令众人捧腹大笑。二哥手中镁光灯一闪,将我的印第安舞姿拍了下来,等到洗印出来一看,我的小鸡鸡竟然从腰巾(其实是块印花布的包袱皮)对拢处小露了一记尊容,这下引得全家又是哄堂大笑。这或许可说是我的一次意外成功。
我每个月订阅了十来种少年杂志,此外还会让父亲从东京给我带回各种各样的书籍,独自闷头阅读,所以不论是“怪诞诡奇博士”抑或“万宝全书博士”,我都如数家珍,还有怪谈、讲谈、落语、江户趣话[4]等等,也无不博贯,常常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讲述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成了博家人一乐的必备节目。
[4] 都是日本的通俗曲艺形式。怪谈类似于说书表演,专门讲述吓人的鬼怪故事;讲谈为日本固有的说唱表演,内容主要是历史故事或虚构故事;落语是用滑稽逗人的语言表演的一种说话艺术;趣话近似短篇落语,内容均为小笑话、幽默小故事。江户即现在的东京,明治维新(1868年)以前称为江户。
然而说到学校,呜呼!
在学校,我是受人尊敬的主儿。“受人尊敬”这个念头,也令我颇感恐惧。近乎完美地骗倒一众人,然后却被某个全知全能的智者识破,当众一股脑儿揭了个原形毕现,那种惭耻比死更可怕——这就是我对“受人尊敬”一语所下的定义。尽管可以一时欺骗住众人,受到仰视,但终究会有人看穿这套伎俩。于是众人都会从他口中得知真相,而当发现自己受骗时,众人的愤怒,还有复仇,会是多么可怕。光是想象一下,就会全身寒毛倒竖。
我在学校里受人尊敬,倒不是因为出生于有钱人家,凭的全是世人所谓的“聪明能干”。我从小体弱多病,常常一请假就是一两个月,甚至休学在家将近一学年,躺在床上,上不了课。然而,当我拖着刚刚病愈的弱躯坐人力车到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成绩竟然比班上的任何人都要好。身体状况完好的时候,我也不曾用功读书,去了学校,上课也是胡乱地涂涂画画,画漫画什么的,下课休息时向同学们讲述自己画的东西,逗大家发笑。写作文时,我写的尽是些滑稽故事,被老师批评,可我还是恶习不改,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暗地里也喜欢读我写的滑稽故事。某日,我一如惯常将母亲带我搭火车去东京的途中,我往车厢过道的痰盂里撒尿的丑事(当然,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为了夸张地展现小孩的天真,才故意那么做的)写成一篇作文交上去,很自信地想,老师看了一定会发笑。所以我悄悄跟在老师身后,向教员办公室走去,看到老师一出教室立即从一沓作文中将我的作文挑出来,开始在走廊上边走边看,哧哧地笑。走进办公室大概刚好读完,只见老师脸涨得通红,高声笑出来,还马上将我的作文拿给其他老师看。见到这一幕,我心里觉得十分满足。
真是淘气!
我成功地让自己被人视为淘气,成功地摆脱了受人尊敬的束缚。我的联络簿上所有科目都是十分,唯有操行一项有时七分,有时六分,这又成为全家人的笑柄。
事实上,我的本性与这种淘气正相反。当时,我被家中的男女下人侵犯,悲愤丛集。我至今认为,对年幼的孩童做出这种事情,是人类所犯罪行中最丑恶、最卑劣的,也是最残酷的。但我却忍下了,甚至觉得这让我领略了人类的又一种本性,于是只得无力地发笑。倘若我养成了说真话的习惯,也许我就会很理直气壮地向父母告发他们的罪行,然而,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父母,至于向别人揭露,我压根儿就对这种手段没抱一丝期待。无论向父亲或母亲告发也好,或是向警察告发也好,向政府告发也好,结果还不是听凭那些深谙处世之道的人巧言善辩,指天画地地乱说一通?
我确信结局一定是不公的。归根结底,这种事情诉诸任何人都是徒费口舌,所以我不会说出实情,我吞声饮恨,除了继续装糊涂之外别无他策。
什么?你是说你不信任人类?咦,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呀?——或许有人会嘲笑我一通,但是我以为,对于人类的不信任,未必就意味着一定会走向宗教之路。事实上,包括嘲笑我的人在内,人类不是在彼此的不信和猜忌中,照样丝毫没有将耶和华敬怀心中,若无其事地生存着吗?
还是我幼年时经历的一件事情。父亲所属某政党的一位名人到我家所在的小镇来演讲,家里的下人带着我去剧场一块儿听。剧场里座无虚席,镇上与父亲关系亲厚者几乎全部到场,起劲地拍手助威。演讲结束,听众们三三两两踏着积雪的夜路往家走,一路上将那晚的演讲骂了个狗血喷头。其中不乏与父亲交谊甚笃的所谓“同志”,他们以近乎愤怒的口吻批评父亲的开场致辞一点也不精彩,而那个名人的演讲更是糟糕透了,简直不知所云。而后,这群人顺道来我家小坐,走进客堂间,他们却用一种仿佛喜出由衷的神情跟父亲说今晚的演讲极为成功。就连下人也一样,母亲问演讲会如何,他们竟毫无愧色地回答说:“讲得真好!”返家途中,他们明明是一迭声地嘟囔,说再没有比这个演讲更糟糕的了。
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例子。彼此间相互欺蒙,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双方竟然都毫发无损,甚至似乎毫不在意彼此的欺骗,如此高明因而也称得上是光明磊落、公平而令人欣愉的人间失信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俯拾皆是。然而,我对于人们彼此欺骗的事实却没有兴趣,因为我自己就借着装痴装傻成天在欺蒙别人。我对于道德教科书般的正义或道德什么的毫不关心,但是那些相互欺骗着却又光明磊落、公平而欣愉地生活,或者似乎从中获得了生存自信的人,却实在让我无法理解。人类终究没有教会我读懂其中的妙谛。倘使我能明白,也许就不会如此恐惧人类,也不必殚精竭力装痴装傻以讨好人类,更不必同人类生活相对立,以致夜夜啖尝这地狱般的痛苦了吧。换句话说,我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告发下人们那可憎的令人发指的罪行,并非因为我不信任人类,当然也不是基于基督教的信条,实在是由于人类对名叫叶藏的我将信任之门重重关闭的缘故。即使是父母,也时常展现出一些令我匪夷所思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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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那无法向任何人倾吐的孤独气息,却被许多女性本能地嗅捕到,或许这便是日后我被女人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也就是说,对于女人而言,我是个守得住恋情秘密的男人。
共 42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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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天性,自然就会了,不是说欺骗就会怎样怎样,这种事一种手段
我觉得其实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感情 世间万物皆为生物 我们是哺乳动物 正因为我们有通常动物不能表达的东西 才被称之为“人类” 动物也有感情 世间万物都有感情 但它们不可能通过言语表达出来 而被称作“人类”的我们才可以 这是身为一个人类的权利与资格 我觉得“我”之所以不相信父母 是因为“我”没有认识到父母对“我”的爱 甚至在父母想要了解“我”和爱“我”的时候装傻 “我”甚至不想让父母了解我 文中“我”本来就有一点人格缺陷 不愿意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向别人倾诉 而这不单单只是“我”的错 因为我们没有去评判任何人的权利 他们有权利决定自己要做的事 这是他们的自由(不包括犯法之事) 每个人都有权利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回到原题 “我”只是为了我的利益才选择用装傻充愣这一沟通方式 还有 人类在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时候 是不会百分之百相信别人的 而这只是我的观点 不喜勿喷 谢谢
某次,在父亲动身上京的前一晚,他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堂间,笑吟吟地询问每一个人,希望回来时得到什么样的礼物,然后将孩子们的回答一一写在记事本上。父亲难得与孩子们这般亲近。
“叶藏,你呢?”
轮到我时,却一时间吞吞吐吐无言以对。
问我想要什么,我反而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要了。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随便好了,反正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快乐起来。但与此同时,别人送我的东西,无论多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物不敢明说,对于喜欢的事物,也像做贼似的畏畏缩缩、惴惴不安,令我备感痛苦,而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换句话说,我连二者择其一的能力也没有。我想,日后我的人生之所以“充满了惭耻的记忆”,这种讨厌的癖性可以说是一大原因。
如今的社会 真的很腐败
现在的我 真的很累,很累……现如今的我 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做“活着就已经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如今的社会 压力真的大
必须听从安排,不然手脚放乱
“我”是不是性格有问题
必然有问题啊,作家有几个正常人
父母……
大概才是我拼尽全力想要讨好的人吧
他们甚至有时候宁愿相信外人也不愿相信我
这才是最讽刺的
说父母至高无上站在所谓道德高峰道德顶峰的,殊不知很多偏远地区的人仍用自己的孩子换烟钱换酒钱,父爱伟大母爱伟大我们都知道,但是你不可否认人性扭曲的事实
对,偏远地区真的就别谈什么父爱母爱了,太奢侈了。有些父亲真的特么不是人。
呜呼~芜湖~起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作者太没有自我底线了,这也是他悲剧的一个源头
为了在这个虚伪的世界生存下去,就连孩子也得戴上温和的面具,虚伪地迎合他人
“我”应该是应该比较早熟的人,习惯去迎付他人,着应该是装傻的原因之一
这世界上,可信的人只有自己
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不能相信了。
看了一本杀手的小说,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为了自己,不论过程与方法底线,结果是自己想要的,能使自己有利,就是杀手生存方式
这世界上可信的人没有自己
性格缺陷和家庭是紧密相关的,父母有时候不知道怎样教育孩子,而孩子就成为了受害者,一个个自卑怯懦的人由此诞生,所以,注重家庭教育。虚伪的世界中的些许美好足以令人心驰神往,一个人的生活过于苦涩,一点甜就够了。虚伪的世界,自己要掌控好节奏,不是别人不好,你在装傻你有足够的理由,别人也不是没有缘故,伪装一定有错吗,赤略略的世界不一定是好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接受真相,什么是真相?世界是多变的,与大多数言且是不可控的,能做好的就是把照顾好自己。
我明明是想要书,却因为父亲在猜出答案后的失望而改成舞狮,希望这样可以让父亲高兴。不想让别人对自己失望,小心翼翼的考虑着他人的想法和感受,宁愿自己吃点苦也不让他人担心,太宰先生是真的很温柔啊。
温柔么?真好的词。这是这个世界仅剩的一点善良。
“我”活成这样,也许是自己的原因,但也不全是。
温柔这个词真的不错。。。。
父母……
大概才是我拼尽全力想要讨好的人吧
他们甚至有时候宁愿相信外人也不愿相信我
这才是最讽刺的
他的故意惹人笑我深有同感,我也曾经体验过
人面一样,人后一样
都父母最值得信赖的人,但是他们却老是自作清高,还以为他们在孩子的眼中有多厉害,从来不会低下头对孩子道歉,谁不是第一次当孩子,你当家长,为什么要踩在我们的头上,还说自己有多厉害,从来不会相信我说的话,还说我整天笑嘻嘻像个傻子,那是不是我要死在你的面前你才高兴得出来呀 ,老是说网上的都是坏人,只有他们才最是得信赖的人,是么,那我生日的时候是谁给我说生日快乐,你们不好好反思一下在我最悲伤的时候我想起的不是你们,而是不知面貌,不晓姓名的陌生人呢,可笑,我取大义而绝非大爱。如果家长看到了,是不是高兴死了,我的孩子很讨厌我呢。
生下来,活下去
我对于道德教科书般的正义或道德什么的毫不关心,但是那些相互欺骗着却又光明磊落、公平而欣愉地生活,或者似乎从中获得了生存自信的人,却实在让我无法理解。
对于这个世界,有多少人曾有过懒得活的想法,只一心想得到解脱,却不知道,此即为痛苦的开始。
有理。确实,一个人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
【事实上,我的本性与这种淘气正相反。当时,我被家中的男女下人(侵犯),悲愤丛集。我至今认为,对年幼的孩童做出这种事情,是人类所犯罪行中最丑恶、最卑劣的,也是最残酷的。】认真的吗?是我想的那个侵犯吗?
有时我就会想父母给的就一定是最好的吗?
他们一遍一遍的说为我好我为好,却一次次的让我崩溃
我这样也许都是他们的错
这个作者很像我,我想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性格叫做sensitive(感情敏感的,善解人意的,易受伤的),过于在乎他人的感受,他人因我而乐时感到满足,而他人只言片语的戳我时却感到晴天霹雳,在尴尬的气氛中如坐针毡,愿意当小丑逗乐他人,自己未免非常心累
而不同于作者害怕他人,我更多的是厌恶他人,将自我摆在第一位,确实能感到轻松一些,唯有敏感还在隐隐作祟,我在改变,自我是解决敏感的良药
但相对于探寻未知的美妙来说,这些丑恶可能真的太小了。
其实作家是一个很痛苦的职业,他们的脑子里天天都在世界大战
其实作家是一个很痛苦的职业,他们的脑子里天天都在世界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