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英]毛姆2018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冬天开始了。威克斯到柏林去听保尔森讲学去了,海沃德开始考虑去南方。当地的戏院开门营业。菲利普和海沃德每星期要到戏院去两三次。看戏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德语水平,倒也值得赞扬。菲利普觉得,采用这种方式来熟练掌握语言比听教士布道更开心有趣。他们发现自己身处戏剧复兴的浪潮之中。冬季准备上演的剧目中,有好几出易卜生的戏剧。苏德尔曼[1]的《荣誉》当时是一部新的剧作,上演之后,在这座宁静的大学城里引起了极大的骚动,既受到了过度的揄扬,又遭到了猛烈的抨击。其他一些剧作家也跟着奉献了不少在现代思潮影响下写成的剧本。菲利普亲眼见到了一系列剧作,在这些作品中,人类的邪恶暴露无遗。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看过戏剧(以前,一些可怜巴巴的巡回剧团有时也到黑马厩镇的会场来演出,但是那位教区牧师一方面由于自己的职业,另一方面也因为觉得看戏显得趣味粗俗,从来不肯前去观看),他被舞台上表现出的激情吸引住了。一走进那个破旧不堪、灯光暗淡的小戏院,他心中就感到一阵激动。不久,他就逐渐了解了那个小剧团的特色。只要看到演员角色的分配情况,就能马上说出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不过这对他并无什么影响。在他看来,戏剧就是真实的生活,那是一种暗淡而痛苦的奇特生活,男男女女都把自己内心的邪恶暴露在观众无情的目光之下:美好的容颜包藏着堕落的灵魂;君子淑女拿德行当作掩盖他们隐秘的罪恶的面具;徒有其表的强者由于自身的弱点而失去了勇气;正人君子原来道德败坏;贞洁女子原来淫乱放荡。你似乎住在这样一个房间里面:前一夜,有人在这儿纵酒行乐,清晨,窗户还没有打开,空气污浊,屋里充满啤酒的残渣、难闻的烟雾和闪烁的煤气灯的气味。台下听不到什么笑声,至多也只是对那些伪君子或傻瓜偷偷笑上几声罢了:剧中人物表达自己的思想时所使用的冷酷无情的言辞,好像是在羞辱和痛苦的逼迫下硬从心里挤出来的。
[1] 苏德尔曼(1857—1928),德国剧作家、小说家。
菲利普完全被剧中那种乌七八糟的行为迷住了。他似乎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察看世界,对于眼前这个世界,他也渴望了解。演出结束后,他跟海沃德一块儿去小酒店,坐在明亮而暖和的店堂里,吃一客三明治,喝一杯啤酒。周围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谈笑风生。阖家光临酒店的也四处可见,父亲、母亲、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有时候,女儿说了句尖刻的话,做父亲的就往椅背上一靠,开怀大笑起来。那是十分亲切、纯真的笑声。整个场面充满愉快的、无拘无束的家庭气氛,但菲利普对此却视而不见。他仍在想着刚才看过的剧情。
“你确实认为这就是生活,对不对?”他激动地说,“你知道,我觉得自己不会再在这儿长待下去。我要到伦敦去,真正开始生活。我要见见世面。老是在为生活作准备,实在令人厌烦:我要体验一下生活。”
有时候,海沃德让菲利普独自回住所去。他从不对菲利普急不可待的提问做出确切的回答,而是欢快地傻笑着,含蓄地提到某一桩风流韵事。他引用几行罗塞蒂[2]的诗句。有一次甚至给菲利普看了一首十四行诗。诗中感情热烈,辞藻华丽,充满了悲观哀伤的情调,全都针对着一个名叫特鲁德的少女。海沃德把自己肮脏、庸俗的艳遇罩上一个诗歌的光环,并且认为自己的诗笔颇有几分伯里克利[3]和菲狄亚斯[4]的风格,因为在描述他所追求的意中人时,用了“hetaira”[5]这样一个词,而没有从英语所提供的那些比较直截了当、比较贴切的字眼中选择一个。白天,菲利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曾到古桥附近的小街上走了一趟。街上有几幢整洁的、装着绿色百叶窗的白房子,据海沃德说,特鲁德小姐就住在那儿。可是,那些走出门来、大声跟他打招呼的女人,个个涂脂抹粉,满脸凶相,使他心里十分害怕。她们还伸出粗糙的双手想把菲利普留住,吓得他赶紧逃跑。他特别渴望增加阅历,觉得自己愚蠢可笑,因为到了他这样的年龄,竟然还没有体味过他从所有的小说中知道的那种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但是,他不幸具有那种洞察事物本来面目的才能,摆在他面前的现实,跟他梦境中的理想,真有天壤之别。
[2] 罗塞蒂(1828—1882),英国诗人、画家。
[3] 伯里克利(公元前495—前429),古雅典政治家,后成为雅典城邦的实际统治者,其统治时期成为雅典文化和军事上的全盛时期。
[4] 菲狄亚斯(公元前490—前430),古雅典雕刻家,主要作品有雅典卫城的三座雅典娜纪念像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宙斯坐像,原作均已无存。
[5] 希腊语,情人。
他不明白,一个人一生必须越过一大片干旱荒芜、地势险峻的旷野,才能跨入现实世界。所谓“青春就幸福”的说法,只是一种幻觉,是已经失去青春的人们的一种幻觉;而年轻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头脑中充满了别人灌输给他们的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每逢他们跟现实接触时,总是碰得头破血流。看来,他们似乎成了一场阴谋的受害者,因为他们所读过的书籍(由于经过必然的淘汰,留存下来的都是相当完美的),还有长辈之间的交谈(长辈们是透过健忘的玫瑰色雾霭来回首往事的),都为他们准备好一个虚幻的生活前景。年轻人必须自己去发现:所有他们以往念到过的书、听到过的话,都是谎言,谎言,谎言;而且每一次的发现,都是往那具已被钉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躯再打进一颗钉子。奇怪的是,每个经历过痛苦幻灭的人,由于受到内心那股无法抑制的力量的驱使,又总是无意中加深了这样的幻灭。对菲利普来说,世上再没有比与海沃德交往更糟糕的事了。海沃德这个人从不自行观察周围的一切,而只是在文学的气氛中去了解;他很危险,因为他欺骗自己,达到了真心诚意的地步。他真诚地把自己的纵欲好色误当作浪漫的情感,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误视为艺术家的气质,把自己的游手好闲误看成哲人的淡泊宁静。他头脑平庸,却追求高雅的情趣,因而在他看来,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一层感伤的金色薄雾,轮廓模模糊糊,结果就显得比实物的尺寸大些。他在说谎,却从不知道自己在说谎;当别人给他指出来的时候,他却说谎言是美好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