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2
[美]弗兰克·赫伯特2020年06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欧德雷翟默默地坐着,面无表情。
沉默通常是最好的回答。某位贝尼·杰瑟里特的幽默大师在洗手间的镜子上草草涂了这句话。欧德雷翟当时就觉得它有道理,现在仍这么觉得。
将自己拉回到餐厅里等着她回应的侍祭面前后,欧德雷翟琢磨着为什么这段久远的记忆会自己跳出来。这种事情很少会毫无缘由地发生。现在不该沉默,当然。幽默?是的!就是这个信息。欧德雷翟的幽默教会琳采恩认清了自己(在那件事过后)。压力之下的幽默。
欧德雷翟对着餐厅里坐在她身旁的侍祭微笑了:“你想当一匹马吗?”
“什么?”她惊讶地脱口而出,但还是对大圣母的微笑做出了呼应。呼应里没有紧张,甚至可以说温暖。每个人都说大圣母允许表达感情。
“你当然不会懂。”欧德雷翟说道。
“不懂,大圣母。”仍旧保持着笑容和耐心。
欧德雷翟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明亮的蓝色眼睛,尚未被香料之痛淹没。一张几乎和贝尔一样的嘴,但没有冷酷。可靠的肌肉和可靠的智慧。她应该擅长揣度大圣母的需求。承担地图任务和提交那份报告。敏感,且展现出高超的智慧。不太可能升到最高处,但总是会把持着那些你需要她能力的关键职位。
为什么我会坐在她的旁边?
在视察餐厅时,欧德雷翟经常会选择一位特殊的伙伴。多数情况下是一位侍祭。她们能告诉她很多。如何选择伙伴?大圣母的工作室会收到报告:监理对某位侍祭的观察。但有时,欧德雷翟也会出于某种她无法解释的理由而选择座位。就如同今晚我所做的。为什么是她?
除非大圣母主动开口,否则对话很少发生。通常是随意地起头,然后再深入更私人的问题。她们身边的人则专心地聆听着。
在这种时候,欧德雷翟通常会展现出一种宗教般的宁静神态。它会舒缓紧张的神经。侍祭们是……好吧,就只是侍祭。大圣母是她们所有人的最高女巫。紧张是自然的。
有人在欧德雷翟身后窃窃私语着:“她今晚把斯特吉放在了火上烤。”
放在火上烤。欧德雷翟知道这种说法。在她的侍祭年代,它就已经存在了。看来,眼前的这位名叫斯特吉。先不要挑明。名字带有魔力。
“你喜欢今天的晚餐吗?”欧德雷翟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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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行,大圣母。”斯特吉不想给大圣母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她还是被突然转向的对话搞糊涂了。
“她们煮得太过了。”欧德雷翟说道。
“服务的对象有那么多,她们怎么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呢,大圣母?”
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且分寸也把握得恰当。
“你的左手在发抖。”欧德雷翟说道。
“我在你面前会紧张,大圣母。而且,我刚从锻炼厅过来,今天很累。”
欧德雷翟研究着颤抖:“她们让你练了长臂举升。”
“你那时候也这么难熬吗,大圣母?”(在那些古老的日子里?)
“和今天一样难熬。艰苦能教育你,她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让她没那么紧张了。共同的经历,同样的监理。
“我不怎么懂马,大圣母,”斯特吉看着自己的盘子,“这不可能是马肉。我确信……”
欧德雷翟大笑了起来,引来了惊讶的目光。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斯特吉的胳膊上,大笑也收敛到了微笑:“谢谢,亲爱的。已经有很多年没人能让我这么笑过了。我希望这是个开始,开始一段长远且愉快的关系。”
“谢谢你,大圣母,但是我——”
“我会解释马的那部分,那是我自己的小玩笑,不是为了贬低你。我希望你能在肩头扛起一个小男孩,让他能更快速地移动,快过他自己的两条小短腿。”
“遵命,大圣母。”没有反对,没有更多的问题。问题当然是有的,时间到了,答案自然会到来。斯特吉懂的。
时间的魔力。
欧德雷翟抽回了手,并问道:“你叫什么?”
“斯特吉,大圣母。阿露娜·斯特吉。”
“放松,斯特吉。我会处理果园的问题。我们需要它,为了士气,也为了食物。你今晚向分派人报到,告诉她们,我需要你明早六点出现在我的工作室里。”
“没问题,大圣母。我还要继续标记你的地图吗?”
欧德雷翟正要起身离去。
“暂时仍需要,斯特吉。但是,记得让分派人指定一个新侍祭,你负责培训她。很快,你就会忙得顾不上地图了。”
“谢谢,大圣母。沙漠生长得很快。”
斯特吉的话让欧德雷翟感觉到了某种满足,驱散了烦扰了她一整天的忧郁。
在那些称之为“生命”和“爱”(或其他一些可有可无的标签)等隐藏力量的驱动下,轮回又获得了一次机会,再次旋转起来。
由此,它旋转;由此,它更新。魔力。什么样的巫术能将你的注意力从这种奇迹上转移?
在她的工作室内,她先下了个命令给气象人,随后关闭了办公室里的各种工具,来到了拱形窗户前。云层反射着地面的灯光,将夜晚的圣殿染上了一抹浅红,给屋顶和墙壁增添了浪漫。但是,欧德雷翟很快杜绝了这种感觉。
浪漫?她在侍祭饭厅内所做的事毫无浪漫可言。
我终于做了。我下了赌注。现在,邓肯必须重建霸撒的记忆。一个棘手的任务。
她继续盯着夜晚,压抑着体内的不安。
我不但赌上了我自己,我还赌上了姐妹会。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塔尔。
感觉就是这样的,你的计划能行吗?
快要下雨了。从窗户四周的通风口涌入的空气中,欧德雷翟感觉到了。没必要去看天气通知。近来她也很少这么做。为什么要看呢?斯特吉的报告提到了一个实在的威胁。
雨变得越来越少见,也越来越受欢迎。姐妹们会出现,在雨中漫步,不顾严寒。这想法中有一丝悲哀。她看到的每一场雨都带来了同一个问题:这是最后一场吗?
气象人完成了了不起的壮举,既让沙漠持续扩张,又让生命之地保持着灌溉。她们安排了这场雨来完成她的命令,欧德雷翟不知道她们怎么做到的。再过不久,她们将无法完成这样的命令,即便它来自大圣母。沙漠将取胜,因为这就是我们的计划。
她打开了窗户正中的玻璃。这个高度上的风已经停了。上方的云层在移动,高层的风正裹挟着它。天气中有种紧张的气氛。空气冷冽。看来她们为了降下这场雨调整了温度。她关上了窗户,感觉不到想去外面的冲动。大圣母没有时间玩最后一场雨的游戏。下了又能怎样?远处的沙漠正执着地向她们袭来。
对它,我们可以画下地图并加以监视。但是,对她该怎么办,我身后的猎手——拿着斧子的噩梦中人?什么样的地图能告诉我,今晚她身处何方?
宗教(儿童对成人的模仿)构建于过往的神话之上:混杂了猜测、宇宙宿命论、追求个人权力过程中的宣言,以及启示的片段。总有未明言的戒律:你不可质疑!我们每天都在打破这种戒律,意图将人类的创造力发挥到极致。
——《贝尼·杰瑟里特信条》
默贝拉盘腿坐在锻炼厅的地板上,苦练之后的身体微微发颤着。今天下午,一小时之前,大圣母来到了此处。她离开后,跟往常一样,默贝拉感觉自己被遗弃在一个炙热的梦境里。
欧德雷翟的临别语回响在梦中:“对侍祭而言,最难的课程就是她一直挑战自己的极限。你的能力将带你抵达难以想象的远方。那就不要想象。拓展自己。”
我怎么回答的?说我被教授的只有欺骗?
欧德雷翟肯定做了点什么,引发了我孩提时代的模式和尊母的教育。我从婴儿时期就开始学习欺骗。如何模拟某种需求并赢得注意。在欺骗模式中有很多“如何”。随着年龄的增长,欺骗变得越来越拿手。她学会了观察身边的大人们的需求。我根据需求做出反应。这被称为“教育”。为什么贝尼·杰瑟里特的教育方法如此不同?
“我并不要求你对我坦诚,”欧德雷翟说过,“要对自己坦诚。”
默贝拉因为要断绝过去所有的欺骗而绝望。为什么?我还想撒更多的谎!
“该死的欧德雷翟!”
在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大声地说话。她想用手掩住嘴巴,却又放弃了。梦境里的她问道:“有什么不同?”
“教育体系使得孩子的求知欲变得迟钝,”欧德雷翟解释道,“不去鼓励孩子。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可以取得多大的成就。正是这些造成了迟钝。官员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讨论如何应对出色的学生,却没花一点时间去处理传统的老师在面对崭露头角的天才时的恐惧。老师们压制天才,他们根深蒂固地想要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保持优越感和安全感。”
她说的是尊母。
传统的老师?
她有所领悟:在智慧的表象之下,贝尼·杰瑟里特是非传统的。她们通常不会思考教育,她们只是在践行。
神啊!我想跟她们一样!
这想法让她震惊,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开始了惯常的手腕与胳膊的训练。
她比以往领悟得更深刻。她不想让这些老师失望。坦率与诚实。每个侍祭都听过这句话。“学习的基本工具。”欧德雷翟说道。
因为分神,默贝拉重重地摔倒在地。她随后又站了起来,抚摸着青紫的肩膀。
刚开始,她以为贝尼·杰瑟里特的声明肯定是个谎言。我对你这么坦诚,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一直都是诚实的。
但是,行动证实了她们的声明。欧德雷翟的声音在热梦中坚称:“你必须相信我们。”
在她们的意识中、记忆中和平衡的智慧中,有某种尊母缺乏的东西。这想法让她觉得自己渺小。堕落。那就像是思想中出现了雀斑。
但是,我有天分!只有具备天分,才能成为尊母。
我还把自己当成尊母吗?
贝尼·杰瑟里特知道她还没有完全信奉她们。我拥有什么她们可能需要的技能?显然不是欺骗。
“言行是否一致?这是衡量你是否可靠的方式。绝不能只做语言上的巨人。”
默贝拉用手盖住了耳朵。闭嘴,欧德雷翟!
“真言师如何分辨真诚的态度与基本的事实?”
默贝拉放下了双手。或许我真的病了。她用目光扫视着长长的大厅。没人在说话。它是欧德雷翟的声音。
“如果你真诚地让自己相信,你能说巴尔德达斯语(极其古老的语言,自己去查),尽管每个词都是乱编的,你仍然会相信。但是,骗不过我们的真言师。”
默贝拉的双肩垂了下来。她开始在锻炼厅里漫无目的地乱走。没有可逃的地方吗?
“要去寻找后果,默贝拉。这才是你找到真相的方式。这就是我们所宣扬的道理。”
实用主义?
艾达荷找到了她,并对她奇怪的眼神表示了关切:“出了什么事?”
“我觉得我病了,真的病了。我觉得是因为欧德雷翟对我做了什么,但是……”
她快要倒下时,他扶住了她。
“帮帮我们!”
他第一次感谢了身边的摄像眼。不到一分钟,就来了位苏克。她弯腰查看躺在艾达荷怀里的默贝拉。
检查结束得很快。这位银发的老圣母苏克,前额绑着传统的钻石饰带,挺直了身子说道:“紧张过度。她不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而是越过了它们。先别练了,我们会安排她回到感应课程中。我来通知监理。”
那天晚上,欧德雷翟在监理的病房内找到了默贝拉。她坐在了床上,两个监理轮流测试着她的肌肉反应。欧德雷翟微微示意了一下,她们退开了,留下她与默贝拉单独待在一起。
“我想走捷径。”默贝拉说道。坦率和诚实。
“想走捷径,通常会走弯路。”欧德雷翟坐进了床边的一张椅子里,并伸手握住了默贝拉的胳膊。手中的肌肉在颤抖。“俗话说‘千言万语,不如伸手一探’。”欧德雷翟缩回了手,“你做出了什么决定?”
“你让我做决定了?”
“不要讥笑。”她举手示意她不要打断,“我没有充分考虑到你之前的情况。尊母让你实质上无法做出决定。典型的权力欲社会。教导它的人民要永远闲混。‘决定会带来不好的后果!’你们学到的是避免。”
“那和我倒下有什么关系?”愤恨。
“默贝拉!在我描述的情形中,最差的产物几乎和残废一样——无法对任何事下决心,总是拖延到最后一刻,然后像绝望的动物一样咽下苦果。”
“你告诉我要挑战极限!”几乎在哭泣。
“你的极限,默贝拉,不是我的。不是贝尔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的。你的。”
“我已经决定了要跟你一样。”几乎听不见。
“很好!我并不认为我曾经想过自杀。如果我怀孕了就更别提了。”
默贝拉忍不住笑了。
欧德雷翟站了起来:“睡吧。你明天去一个特别的班级,我们会设法让你的能力与决定的极限匹配。记住我跟你说的。我们照顾自己人。”
“我是你们的人?”几乎是耳语。
“从你在监理面前重复誓言开始。”欧德雷翟关上灯并离开了。门被关上之前,默贝拉听到她在对某个人说话:“不要打扰她。她需要休息。”
默贝拉闭上了双眼。热梦消失了,但是,她自己的记忆取代了它的位置。“我是贝尼·杰瑟里特。我存在的目的只是侍奉。”
她听到自己在对着监理说出这句话,但记忆给话里加的重音与原先的不一样。
她们知道我在嘲讽。
你能在这些女人面前隐藏什么?
她感觉到记忆中的监理将手放在了她的前额,听到了原本无意义,直到此刻才明白的话语。
“我站在神圣的人类面前。正如我确信,你也终将如此站立。我祈祷那一天的到来。让未来保持不确定,因为它是我们意愿的画布。由此,人类的处境将一直保持着纯洁质朴。我们只拥有当下,并将自己不断地奉献给属于我们的神圣存在。”
传统却又非传统。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在体力和情感上为此刻做好准备。泪水从她脸颊上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