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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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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刀圣厄莉娅如是说:“圣母必须将交际花的魅人手段与圣洁女神高不可攀的威严结合起来,只要青春不老,就会毫不懈怠地运用这些特质。因为当青春和美貌远去,她将发现原先的特质所在,已经成为狡诈和智谋的源泉。”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好吧,杰西卡,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圣母问道。

这是在卡拉丹城堡,保罗受到考验的那天,时值日落时分。两个女人还在杰西卡的晨起室,保罗则在隔壁的隔音冥想室中候命。

杰西卡站在南窗旁,望着窗外。夜幕慢慢笼向草地和河水,但她对这一切似看非看,对圣母提出的问题也似听非听。

多年以前,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考验。一名瘦削的女孩,长着一头青铜色的头发,身体正经历青春期的折磨。她走进了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书房。圣母当时还是瓦拉赫九号星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督查院长。杰西卡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伸伸手指,当时的疼痛、恐惧和愤怒还历历在目。

“可怜的保罗。”她低声道。

“我在问你话呢,杰西卡!”圣母厉声喝道。

“什么?哦……”杰西卡将意识从过去拉回,望着圣母。老太婆背靠两扇西窗之间的石墙,正襟危坐。“您想要我说什么?”

“我想要你说什么?我想要你说什么?”那老迈的声音学着杰西卡的语调,带着一种刻薄的语气。

“我就是生了个儿子!”杰西卡激动起来,她知道老妪正有意刺激她发火。

“你得到的指令是只能给厄崔迪家生女儿。”

“生儿子对他意义重大。”杰西卡恳求道。

“而你却妄自尊大,以为能生出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抬起下颏。“我感觉到有这种可能性。”

“你想到的只是你那公爵的求儿热望,”老妇人厉声训斥,“可他的渴望与这一切毫无干系。如果你给厄崔迪家生一个女儿,她本可以下嫁一位哈克南嗣子,弥补两家长久以来的裂痕。可你却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业已无药可救。如今,我们可能会失去整整两条血脉。”

“你也并非一向正确。”杰西卡说。她鼓足勇气,正视着那对老朽的双眼。

老妪突然放低声音。“覆水难收了。”

“我发誓,决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杰西卡说。

“决不后悔。”圣母嘲讽道,“多么高尚啊。当你变成要犯,全宇宙悬赏千金要你的人头,当人人都想对付你,要取你们母子俩的性命时,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这么嘴硬。”

杰西卡脸色苍白。“别无选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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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选择?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吗?”

“我别无所求,只想知道你用你的超常能力看到了未来的什么事。”

“我看到的未来,在过去就已经看到。杰西卡,你深知我们的事务模式是什么样的。物种知道万物皆有一死,惧怕自身遗传因子的停滞。它在血流中勃勃跃动,毫无规划,若有基因混合的可能,便会奋不顾身去做。帝国,宇联商会公司,所有的大家族,都只是洪流中的小碎片而已。”

“宇联商会,”杰西卡轻声道,“我猜,他们早已决定好如何瓜分厄拉科斯的战利品。”

“宇联商会只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向标,”老太婆说,“现如今,皇帝和他的朋友手握宇联商会59.65%的董事会表决权。对于利润,他们的鼻子肯定灵得像狗,一如其他人对于自身表决权增长后的利润变化了如指掌一样。这就是历史的格局,孩子。”

“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杰西卡说,“重温历史。”

“别胡闹,孩子!你我都清楚目前的局势。我们这儿有三个点,三种文明:帝国皇室与兰兹拉德联邦大家族势均力敌,在他们之间是那该死的垄断了星际运输的宇航公会。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最不稳定的架构。若没有一种弃科学于无用的封建贸易文化,增加其中的复杂性,事情会变得更糟。”

杰西卡悲痛地说道:“洪流中的碎片——这还有一个碎片,雷托公爵,还有他的儿子,还有……”

“哦,闭嘴,孩子!你完全知道这是一条悬崖小道,而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吾乃贝尼·杰瑟里特,此身只为服务而存。’”杰西卡引述道。

“正确,”老太婆说,“我们现在只能指望这一切不要演变成全面战争,尽最大努力去挽救关键血脉。”

杰西卡闭上双眼,感到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她按捺住内心和身体的颤抖,抚平呼吸,稳住脉搏,止住掌心的汗水,接着开口道:“我自己犯下的错误,我自己偿还。”

“你儿子也会跟你一起偿还。”

“我将尽力庇护他。”

“庇护!”老妪厉声道,“你十分清楚这样做的缺陷!过分庇护他,他就无法安然成长,也就完成不了使命。”

杰西卡转过身,望着窗外,夜幕正在降临。“这个厄拉科斯星球,真有那么可怕吗?”

“非常可怕,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们的护使团在那里已有多年,情况已有所缓和。”圣母站起身,抚平衣袍上的一条褶痕,“把你儿子叫进来,我马上就要走。”

“马上要走?”

老妪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杰西卡,孩子,我真希望能站在你的立场,为你分担痛苦。但我们必须各行其路。”

“我明白。”

“我爱你胜似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我不能让它妨碍正事。”

“我明白……这是必要的。”

“杰西卡,你做的这件事,为什么做——你我都清楚。但出于好心,我必须告诉你,你儿子成为贝尼·杰瑟里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不要抱太高期望。”

杰西卡甩掉眼角的泪水,这是愤怒的表示。“你又使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小女孩——在背诵第一堂课的课程。”她咬牙吐出这些字,“‘人类决不向野兽屈服。’”杰西卡开始抽泣。她呜咽道:“我感到好孤独。”

“这也是考验之一,”老妪说,“人类总是孤独的。现在去把你儿子叫来。这一天,对他来说真是漫长而又可怕的一天。但他有时间去思考和回忆,而我必须问问他的那些梦。”

杰西卡点点头,走到冥想室的门口,拉开门。“保罗,请进来吧。”

保罗缓慢而倔强地走了进来,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母亲,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当目光投向圣母时,眼光中流露出了警惕,但这次他朝圣母点了点头,这礼节专用来对待那些地位相同的人。母亲在身后关上了门。

“年轻人,”老妪说,“咱们重新谈谈梦这件事吧。”

“你想谈什么?”

“你每晚都做梦吗?”

“那些值得记的不算。我记得住每一个梦,但有些值得记,有些不值得记。”

“你怎么知道其中的差别?”

“我就是知道。”

老妪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保罗。“昨晚做了什么梦?值得记吗?”

“是的,”保罗闭上双眼,“我梦见一个洞穴……水……还有一个女孩——她很瘦,长着一双大眼睛,眼睛里一片蓝色,没有一点眼白。我跟她说话,告诉她有关你的事,告诉她我在卡拉丹见到了圣母。”保罗睁开眼睛。

“你和那陌生女孩说的事,有关见到我的事,今天发生了吗?”

保罗想了想,接着回答道:“是的。我告诉她你来到这里,给了我一个陌生的印记。”

“陌生的印记。”老妪吸了一口气,又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保罗。“保罗,跟我说实话,你梦见的这些事,是否经常会成真,就跟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是的。我以前也梦见过那个女孩。”

“哦?你认识她?”

“我会认识她。”

“说说她的事。”

保罗再一次闭上双眼。“我们在一个很小的岩洞中,那地方受到岩石的荫蔽,虽然差不多已经入夜,但还是很热。透过山洞的洞口,我能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我们在……在等待什么……好像是为了让我与一些人会面。她很害怕,但竭力向我掩饰。我很兴奋。她说:‘跟我说说你家乡的水,友索。’”保罗睁开眼,“难道不怪吗?我的家乡是卡拉丹。我也从没听过一个叫友索的星球。”

“这梦里还有别的事吗?”杰西卡问。

“有。不过,我刚想到,也许她是管我叫友索。”保罗说,他又闭上双眼。“她让我给她讲水的故事。我握着她的手,说要给她念一首诗。于是我念了那首诗,但我必须解释诗中的一些词——比如海滩、波涛、海藻和海鸥。”

“是什么诗?”圣母问。

保罗睁开眼。“那只是哥尼·哈莱克伤感时所作的一首乐诗。”

杰西卡站在保罗身后,开始背诵这首诗:

我记得海滩篝火的咸涩轻烟,

还有松林的树影——

密实,整齐……不动不变——

海鸥栖息于大地之尖,

绿野上的白点……

微风拂过松林,

摇曳着树阴;

海鸥展开双翅,

起飞翱翔,

满天尖叫。

听啊,

风吹向海岸,

惊涛拍岸,

看啊,

我们的篝火。

烤焦了海藻。

“正是这首诗。”保罗说。

老妪盯着保罗。“年轻人,作为贝尼·杰瑟里特的督查,我正在寻找魁萨茨·哈德拉克,一名能够真正成为我们一分子的男子。你母亲觉得你可能成为这个人,但她是用母亲的眼光作出的判断。我也看到了可能性,但仅此而已。”

她沉默了半晌,保罗明白她想让自己发表一下意见,但他没有开口。

于是她说道:“那么,就当你会成功好了。我承认,你有很大的潜力。”

“我可以走了吗?”保罗问。

“你不想听圣母说说魁萨茨·哈德拉克的事吗?”杰西卡问。

“她说过了,试过的人都死了。”

“但我可以给你一些线索,让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失败。”圣母说。

她在说线索,保罗想,她其实并不了解多少东西。他说:“说说这些线索吧。”

“然后是滚我的蛋?”她冷笑道,一张老脸上露出一条条交叉的皱纹,“好吧,听好:‘顺势者为王。’”

保罗满脑子诧异的感觉:她所说的是最基本的常识,就如什么是紧张一样。难道她以为母亲什么也没教过他吗?

“这是一条线索?”他问。

“我们不是在讨论双关的词汇,也不是在辩论它们的含义,”老妪说道,“柳枝顺从风势,方能枝繁叶茂,终有一天,无数柳枝会形成可以抵抗大风的铜墙铁壁。这就是柳枝的目的。”

保罗盯着她。她提到了目的,保罗感到这个词震动了他,使自己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怕的目的。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对圣母的怒气:愚昧的老巫婆,满嘴陈词滥调。

“你认为我可以成为这个魁萨茨·哈德拉克,”他说,“你说的是我,可我们怎样去帮父亲,你却只字未提。我听到了你同母亲的谈话,你们说话的语气好像家父已经死了。他没有!”

“如果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我们早就做了。”老妪怒吼起来,“我们有可能救你一命,虽然难以确定,但不是没有可能。至于你父亲,我们无能为力。当你学会面对这一现实,你才真正懂得身为贝尼·杰瑟里特的道理。”

保罗注意到这些话对她母亲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他瞪着这老太婆。她怎么能这样说他的父亲呢?什么事使她这么确定无疑?他不禁大动肝火。

圣母看着杰西卡。“看得出来,你一直在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训练他。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干,鬼才理什么规矩。”

杰西卡点点头。

“现在,我得告诫你一句,”老妪说,“不要理会常规的训练次序。如果想让他安全,他必须学会音言。在这方面,他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但我们都清楚他需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非常需要。”她走到保罗身旁,低头望着他,“再见了,年轻人。我希望你能办到。但如果你没有——嗯,我们还是会成功。”

她再一次转头看着杰西卡。目光对接,两人之间闪过一丝互相理解的意味。接着,老太婆大步穿过房间,衣袍唰唰作响。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屋子顿时变得空空落落,只剩保罗母子俩。

但是,就在圣母转身离去的那个刹那,杰西卡注意到她的脸,虽只有一眼,但她清楚地看见老妪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带着泪痕。比起他们今日说过的任何话、流露出的任何细节,那眼泪更加让人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