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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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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自卡拉丹——对我们这些生命来说,那是一个天堂。在卡拉丹,我们不必建立一个物质或精神的天堂,因为周围的一切即是天堂。但我们也付出了代价,是人们为取得天堂般的生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不再坚韧,我们失去了锋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谈话录》

 

“这么说,你就是伟大的哥尼·哈莱克。”那人说。

哈莱克站在圆形的山洞办公室中,望着对面坐在金属办公桌后的走私徒。那人穿着弗雷曼人的长袍,长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表明他常吃外星球的食物。办公室模仿太空战舰的主控中心而造——沿着一堵三十度弧面的墙壁,安装有通讯设备和视屏,旁边是遥控装备和一排射击按钮,而办公桌组成另一堵墙——剩余弧面的一部分。

“我是斯塔班·图克,埃斯马·图克之子。”走私徒说。

“那么,你就是那位帮助我们的好先生了。阁下的大恩,我们必当涌泉相报。”哈莱克说。

“啊……客气,”走私徒说,“请坐。”

一把凹背折椅从视屏旁的墙里伸出,哈莱克叹了口气,坐了上去,他感到十分疲惫。透过走私徒身旁的一个黑色镜面,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镜影,于是他愁容满面地盯着镜中那张长满疙瘩的脸,疲惫的脸上全是皱纹。下巴上的那条伤疤也随之扭动了一下。

哈莱克的目光离开镜中的自己,望向图克。现在,他终于在走私徒身上看到一丝家族特征——这人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倒挂浓眉,以及岩石平原般的脸颊和鼻子。

“你的人告诉我,你父亲死了,是被哈克南人杀死的。”哈莱克说。

“是哈克南人,或者是你们中的一个叛徒。”图克说。

哈莱克怒气上涌,疲意顿时扫去三分,他直起身,说道:“你能说出叛徒的名字吗?”

“我们还不能确定。”

“杜菲·哈瓦特怀疑是杰西卡夫人。”

“啊……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有可能。但现在哈瓦特已经成了哈克南人的俘虏。”

“我听说了,”哈莱克深深吸了口气,“看来在我们面前还有更多的杀戮。”

“我们不会去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图克说。

哈莱克绷紧身子。“但是……”

“我们救了你和你的那些手下,欢迎你们到此避难,”图克说,“你说到报恩,很好。把你欠的债还清,我们敞开怀抱欢迎好人的加入。但是,如果你有任何举动,意图反抗哈克南人,那我们将立马除掉你。”

“可他们杀死了你的父亲,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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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吧。若果真如此,那我来告诉你,我父亲是如何回复那些轻率行事的人的:‘石头是重的,沙是沉的,但一个傻瓜的愤怒比两者更沉。’”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做任何行动?”哈莱克讥笑道。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将维护与公会的协议。公会要求我们谨慎行事,摧毁一个仇敌可以用其他方法。”

“啊……”

“啊,千真万确,如果你有办法找到那个巫婆,就去找吧。但我要警告你,你的行动很可能已经晚了……而且,我们怀疑她并非你要找的人。”

“哈瓦特很少犯错误。”

“他让自己落入了哈克南人之手。”

“你认为他是叛徒?”

图克耸了耸肩。“这是纸上谈兵。我们认为那巫婆已经死了,至少哈克南人是这么认为的。”

“你似乎知道哈克南人的很多事情。”

“提示和建议……谣言和直觉。”

“我们有七十四个人,”哈莱克说,“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们加入你们,你必定相信我们的公爵已经死了。”

“有人见过他的尸体。”

“还有那个男孩……少主人保罗?”哈莱克想要咽一口口水,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根据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他和他母亲在一场沙漠风暴中失踪了,连尸骨都没找到。”

“那么,那个巫婆也死了……全都死了。”

图克点点头。“据说,野兽拉班将重新在沙丘登上权力的宝座。”

“兰吉维尔的拉班伯爵?”

“是的。”

哈莱克内心涌起一股喷涌的怒火,他不得不花了一些时间克制住,继而喘着粗气说道:“我和拉班有血海深仇,他欠下我一家人的血债……”他摸着下巴上的那条伤疤,“……还有这个……”

“时机未成熟时,不要冒险去解决宿仇。”图克说。他皱着眉头,注视着哈莱克脸上抽动的肌肉、突然睁大的双眼。

“我知道……我知道……”哈莱克深深吸了口气。

“通过与我们合作,你和你的手下可以找到离开厄拉科斯的机会,有许多地方……”

“我解除我的人与我的任何契约,他们可以自行选择。既然拉班来到了这里,那我选择留下。”

“看你的情绪,我觉得我们不会让你留下。”

哈莱克瞪着走私徒。“你怀疑我的话?”

“不……”

“你把我从哈克南人手里救出,我忠实于雷托公爵就再没有理由。我将留在厄拉科斯——和你……或者和弗雷曼人一起。”

“无论一个想法亲口讲出还是埋在心底,它都是真实的,都具有力量。”图克说,“你或许会在弗雷曼人之中发现,生死之间的距离是非常短的。”

哈莱克闭上眼睛,感觉内心涌出的疲意。“领我们穿过沙漠和地坑的那位大人在哪儿?”他喃喃地问。

“慢慢来,总有一天你复仇的日子会到来的,”图克说,“欲速则不达。平息你的伤痛——我们有治疗它的妙药,有三样东西可医治心病——水、绿草和美女。”

哈莱克睁开眼睛。“我宁愿要拉班·哈克南的血在我脚下流淌。”他盯着图克,“你认为这一日会到来?”

“对于你如何迎接明日,我无能为力,哥尼·哈莱克。我只能帮你迎接今日。”

“那我接受你的帮助。待到你告诉我为令尊和所有人复仇的那一天到来……”

“听我说,战士。”图克说。他身体前倾,伏在办公桌上,肩膀与耳朵齐平,目光专注,那张脸突然间变得像一块丰华的石块。“家父的水,我会亲自买回来,用我自己的刀。”

哈莱克看着图克。在那个瞬间,走私徒让他想起了雷托公爵:一位领袖人物,英勇无畏,牢牢掌控着他的地位和行事方针。他很像公爵……来厄拉科斯之前的公爵。

“你愿意我与你并肩作战吗?”哈莱克问。

图克坐了回去,放松下来,默默打量着哈莱克。

“你把我当作一名战士吗?”哈莱克继续追问。

“你是公爵手下唯一一个逃脱的军官,”图克说,“你的敌人十分强大,然而你却与他周旋……你打败了他,就像我们打败厄拉科斯一样。”

“嗯?”

“我们强忍着生活在这里,哥尼·哈莱克,”图克说,“厄拉科斯是我们的敌人。”

“一次一个敌人,是吗?”

“正是。”

“那是弗雷曼人看待事物的方式?”

“也许。”

“你刚才说,我也许会认为和弗雷曼人一起生活非常艰苦,他们住在露天的沙漠里,那就是原因吗?”

“谁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对我们来说,中部高地就是无人之地。但我更希望谈……”

“我听说,公会很少让香料运输机的航线飞经沙漠上空,”哈莱克说,“但有谣言说,如果你往下好好看看,你能在各处看到零星的绿色树林。”

“谣言!”图克嗤之以鼻,“现在你要在我和弗雷曼人之间做出选择吗?我们有安全措施,有从岩石中挖出来的地下城,有我们自己隐秘的盆地。我们过着文明人的生活,而弗雷曼人则是几个破烂的部落,被我们用作香料的采集者。”

“但他们杀哈克南人。”

“那么你想知道结果吗?甚至现在,他们仍像动物一样的被追杀——用激光枪,因为他们没有屏蔽场。他们快要被赶尽杀绝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杀哈克南人。”

“他们杀的是哈克南人?”哈莱克问。

“你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有听说,哈克南人中还有萨多卡人?”

“谣言满天飞。”

“但是,一次大屠杀——那不像是哈克南人所为。屠杀是一种浪费。”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图克说,“作出你的选择,战士。是我,还是弗雷曼人,我将承诺给你提供避难之地,并给你机会,让你手刃我们共同的仇敌。请相信这一点,弗雷曼人给你的将只是被追杀的生活。”

哈莱克迟疑了,他能从图克的话中感觉到智慧和同情,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就是感觉忧心忡忡。

“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图克说,“谁的决定可以让你的军队在战斗中转危为安?是你的。作出抉择吧。”

“你确定,”哈莱克说,“公爵和他的儿子都死了?”

“哈克南人这么认为。关于这件事,我倾向于相信哈克南人。”图克嘴边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这是我唯一一次相信他们。”

“那么确定了。”哈莱克又说了一遍。他伸出右手,以传统的姿势,掌心向上,拇指叠在上面,“愿为阁下效劳。”

“我接受你的效忠。”

“你希望我去说服我的手下吗?”

“你让他们自己作出决定?”

“他们跟我走了这么远,但他们大多数人是在卡拉丹出生的,厄拉科斯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在这里,他们失去了一切,仅仅保住了性命。我现在宁愿让他们自己作决定。”

“现在容不得你犹豫,”图克说,“他们跟你走了这么远。”

“你需要他们,是不是?”

“我们需要有经验的战士……在这非常时刻,就更需要了。”

“你已接受了我的效忠,你希望我去说服他们吗?”

“我以为他们会追随于你,哥尼·哈莱克。”

“你希望如此。”

“这是你的希望。”

“确实。”

“那么,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自己决定?”

“你自己决定。”

哈莱克从凹背折椅上撑起身,他觉得筋疲力尽,就算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要花掉他所剩无几的残存力量。“那么,现在,我去安排一下他们的住处,保证他们一切安好。”他说。

“咨询我的军需官,”图克说,“他的名字叫德里斯。告诉他,我希望你受到殷勤的款待。等我处理完香料出货的事,我马上会来看你们。”

“祝你财源滚滚!”哈莱克说。

“财源滚滚!”图克说,“动荡时期是我们做生意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哈莱克点点头,他听到一丝轻微的杂音,感觉到一股气流,原来他身旁的一个气闸门开了。他转过身,弯腰从那个闸门钻了出去,来到办公室外。

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会堂中,早先的时候,图克的副官把他和他的人领到了这里。这是一个绵长且相当狭窄的地方,从岩石中开凿而成。其表面非常光滑,说明在开凿时曾用过切割机。天花板向远处延伸,高得足以保持对岩石切面以天然的支撑,同时保持内部的空气流通。墙边排着一排排武器架和锁柜。

哈莱克注意到他的手下中,能站的人仍旧站着,没有疲倦和战败的感觉,他不禁感到骄傲。走私徒的医生在他们中间走动,医治伤员。担架被集中堆放在右边的一个地方,每一个伤员都有一个厄崔迪同伴照看着。

这是厄崔迪人所受的训练——“我们关心自己人!”——它就像原生岩的核心一样使他们团结一致。

他的一位军官从箱子里取出哈莱克的九弦巴厘琴,向前迈了一步。那人向他敬了个礼,说道:“大人,这里的医生说马泰没有希望了。他们这儿没有骨头和器官储备,只有前哨阵地备的药物。马泰撑不了多久了,他对你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那军官把琴往前一送。“马泰想听首歌,他想安心地离开,大人。他说你知道是哪首歌……他经常求你唱那首歌。”那军官咽了口口水,“就是那首叫《我的女人》的歌,大人。如果……”

“我知道了。”哈莱克接过琴,从指板的挂钩上拿下琴拨。他拨出一段柔和的旋律,发觉琴已经调好了音。他的眼中闪出熊熊火焰,但他还是驱走愤怒,慢步向前,弹起那首歌,脸上强挤出笑容。

他的几个士兵和走私徒的医生正弯腰伏在担架上,当哈莱克走近时,其中一人开始轻声唱起来,他唱得很熟,仿佛信手拈来似的:

我的女人站在窗边,

玻璃映照出玲珑曲线,

伸手……弯腰……抱在胸前,

在落日的映照下,通红金黄。

到我身边来……

到我身边来,伸出爱人那温暖的手臂,

为了我……

为了我,伸出爱人那温暖的手臂。

歌手停止了歌唱,伸出扎着绷带的手,合上了担架上那人的眼睛。

哈莱克拨出最后一段轻柔的旋律,心想:现在我们只剩七十三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