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正统宗教无法摆脱与政治之间的相互影响。在一个正统社会中,宗教与政治的斗争势必渗透到训练、教育及律法等各个方面。由于这种压力,这个社会的领导人将面对如何解决这一内部斗争的大难题:或屈从于完全的机会主义,依附于占上风的一方,以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或冒着牺牲自我的风险,以维护传统的道德规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宗教问题》
保罗在庞大造物主前进路线旁的沙地上等着。我绝不能像走私徒一般等待,必须平心静气,他提醒自己,我必须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现在,那东西离保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穿行时发出的咝咝声充斥在晨风里。他那山洞般的圆形巨口敞开着,露出嘴里的巨牙,像某种硕大无朋的怪花。一股香料味从它口中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保罗的蒸馏服贴身而舒适,只隐约感觉得到鼻塞和面罩。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斯第尔格教他的动作要领,满心感受到的只有沙漠中痛苦难熬的分分秒秒,其他的一切全都抛在了脑后。
“在豆粒状沙地上,你应该躲在离造物主多远的范围外?”斯第尔格问过他。
他的回答准确无误:“造物主的直径每增加一米,安全距离就应增加半米。”
“为什么?”
“为了避开它快速前行时产生的旋风,同时也便于有足够的时间跑过去,骑到它背上。”
“你已经骑过为播种和制造生命之水而驯养的小型造物主。”斯第尔格说,“但是,这次考验将会召唤一条野生造物主,是沙漠之长。对它,你必须保有适当的敬意。”
现在,沙槌重重的打击声与造物主前行的咝咝声混在了一起。保罗大口吸着气,即使隔着过滤器,他也能嗅出沙地里香料矿的刺鼻气味。那野生造物主,沙漠之长,渐渐逼近,几乎要撞上他了。它那高高耸立的前节部位猛扑过来,掀起的沙浪都快要扫过他的膝盖。
来吧,你这可爱的魔头!他想,来,听从我的召唤了吧?来吧,快来吧!
沙浪把他顶了起来,地表的沙尘从他周围横扫过去。他竭力稳住身形。只看到一堵弯曲的沙墙如乌云压顶般从他面前掠过,分节的躯干像悬崖一样高高矗立,一节一节的环形界线清楚地勾勒出每一节躯干。
保罗举起矛钩,顺着钩尖往上看,然后把矛钩斜着向造物主的躯干搭去。他感到钩子勾住了什么,拉住他往前直冲。他向上一跃,双脚牢牢蹬住那堵墙,斜吊在已经固定住的矛钩上。这是真正的考验时刻:如果他的矛钩已经准确地钩住造物主躯干上环节的边缘,成功地扯开环节,它就不会侧滚下来压扁他。
造物主的速度慢了下来。它从沙槌上滑过去,沙槌静了下来。慢慢地,它的躯干向上卷起——向上,向上——将那两根刺进鳞甲里的钩刺极力抬高,让环形鳞甲下的柔软肌肉尽量远离充满威胁的沙砾。
保罗发现自己已经高高骑在了沙虫背上。他感到极度兴奋,感觉自己像一位正在巡视疆域的帝王。他突然冲动起来,想在这沙虫身上蹦一蹦、跳一跳,想让它转个身,想充分展示自己是这生物的主人。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欲·望。
他突然明白当初斯第尔格为什么要警告他,别去学那些莽撞的年轻人:他们在这些魔头身上起舞,耍弄它们,在它们的背上倒立,取掉双钩,然后在沙虫把他们甩下去之前重新把双钩插回沙虫身上。
鲲·弩^小·说 w w w…k u n N u…c O m …
保罗把一个矛钩留在原处,取下另一个,把它重新勾进沙虫躯干侧下方的环甲边缘。第二个矛钩牢牢钩住后,他取下第一个矛钩,再勾进侧下方的另一处环甲边缘,就这样他一点一点往下移。造物主翻滚着,一边滚,一边掉过头来,直奔等在远处细沙地上的其他人,然后在保罗手下绕着那片细沙地兜圈子。
保罗看着他们走来,拿着钩子往上爬,但尽量避免碰及它那些敏感的环节边缘,直到全部爬上了顶部。他们呈人字形排在他后面,用钩子稳住身体。
斯第尔格沿着队列往前挪动,检查着保罗钩子的位置,抬头瞥见保罗的笑脸。
“你成功了,啊?”斯第尔格问,他提高嗓门,压过沙虫前行的咝咝声,“你就是这么想的?成功了?”他挺直身子说,“现在让我告诉你,你这活儿干得太烂了。我们有些十二岁的小家伙都能做得比你更好。在你等待造物主的那个地方,左边就是一片鼓沙区,要是沙虫往那边转,你根本别指望退到那片沙地上去。”
笑容从保罗脸上消失了。“我看见那片鼓沙区了。”
“那为什么不发信号?为什么不让我们中的某个人帮你占据后备位置以防万一?就算是在考验中,这也是允许的。”
保罗咽了口口水,把脸转向行进中迎面吹来的风。
“你觉得我现在跟你讲这些话很没意思,”斯第尔格说,“但这是我的职责。我要考虑你对整个队伍的价值。如果你失足进入鼓沙区,造物主就会扭头朝你奔过去。”
“情况紧急的时候,总要给自己留个帮手。万一你失手了,也会有人制服那条造物主,”斯第尔格说,“记住,我们要并肩战斗,这样才能确保胜利。并肩战斗,记住了吗?”
他拍了拍保罗的肩膀。
“并肩战斗。”保罗同意。
“现在,”斯第尔格说,声音尖利刺耳,“让我看看你是否懂得驾驭造物主。我们这是在沙虫的哪一面?”
保罗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沙虫,仔细观察着他体表的环状鳞甲,注意记下鳞甲的特征和大小,发觉右边的鳞甲大一些,左边的小些。他知道,每条沙虫游走起来都有自己的特点,其中一面会经常朝上。当它长大时,哪一面朝上就几乎固定不变了。相比之下,沙虫底部的鳞甲会更大些、更厚重些,也更光滑一些。通过鳞甲的大小,就可以得出哪边是它的顶部。
保罗移动双钩,向左侧挪去。他示意那一侧的人跟他一起动作,沿着沙虫的躯干用矛钩往下勾开沙虫一侧环节上的鳞甲,使沙虫直着身子滚动。在它转过身子之后,他又示意两个舵手走出队列,到最前面的位置上。
“阿克,嗨——哟!”他喊起了传统的号子。这时,左边的舵手勾开那面一个环节处的鳞甲。
造物主为了保护它被勾开的环节,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圈,把身子扭过来。一会儿工夫,它已经完全掉过头来,朝南转向它来时的方向。这时,保罗高呼道:“盖拉特!”
舵手松开钩子,沙虫笔直地向前疾驰而去。
斯第尔格说:“很好,保罗·穆阿迪布!勤加练习,你总还是可以成为沙虫骑士的。”
保罗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我不是第一个爬上来的?
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整个队伍开始有节奏地齐声高呼他的名字,呼声直插云霄。
“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沙虫背脊的尾部远远传来刺棒敲击尾环的声音。沙虫开始加快速度。他们的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沿途与沙面摩擦发出的嚓嚓声越来越响。
保罗回头望着身后的队伍,在他们中间发现了契尼的脸。他一面望着她,一面对斯第尔格说:“那我现在是沙虫骑士了,斯第尔?”
“哈哟!你是沙虫骑士了。”
“那么,我可以选择我们的目的地了?”
“是这个规矩。”
“我是今天诞生在哈班亚沙海这儿的弗雷曼人。我的人生今天才真正开始,之前我只是个孩子。”
“不完全是孩子。”斯第尔格说,重新系紧被风掀开的兜帽一角。
“但以前我的世界有一条封印,如今它被掀掉了。”
“没有封印了。”
“我要去南方,斯第尔格——走上二十响的路。我要亲眼看看我们创造的那片土地,那片我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的土地。”
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儿子和家人,他想,现在,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在我头脑中已成过去的将来。骚乱开始了,要是我无法妥善解决,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收拾。
斯第尔格用一种坚定沉着的眼光打量着他。保罗的注意力仍被契尼所吸引,他看见她脸上呈现出对他的关心,也注意到他的话对人群造成的兴奋之情。
“大伙儿渴望与你一起去袭击哈克南人的洼地巢穴,”斯第尔格说,“那地方只有一响的距离。”
“弗雷曼敢死队员曾和我一起出击,”保罗说,“他们将会再次和我并肩作战,直到厄拉科斯的天空下再也没有哈克南人。”
造物主急速前行,斯第尔格默默打量着保罗。保罗意识到,此刻的这一幕勾起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回忆,让他回想起当年列特·凯恩斯死后,他如何成为泰布穴地的首领,又如何取得了部落首领联合会的领导权。
他已获悉有关弗雷曼年轻人闹事的报告,保罗想。
“你希望召集部落首领吗?”斯第尔格问。
队伍中的年轻人两眼冒光。他们骑在造物主身上,兴奋得扭动身体,观察着事态发展。保罗从契尼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心中的不安。她看看斯第尔格,这是她的叔叔,又看看保罗,这是她的男人。
“我心里想什么与你无关。”保罗说。
他想:我不能退缩,我必须控制住这些人。
“今天,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语气冰冷生硬,“你要如何行使这个权力?”
我们需要时间放松,需要时间冷静,保罗想。
“我们去南方。”
“即使我说,我们必须赶在今天结束前回北方?”
“我们去南方。”保罗重复道。
斯第尔格用长袍紧紧裹住自己,浑身散发出一贯的威严气势。“我们将召集部落首领会议,”他说,“我会发出通知的。”
他以为我将向他挑战,保罗想,他知道自己没法与我为敌。
保罗面向南方,任由大风吹打自己裸露的脸颊,他思索着所有必须考虑在内的因素,以便做出决定。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
但保罗知道,他不能因为心存顾忌,偏离自己的路线。在他预见到的未来的时间风暴中,他必须牢牢守住中间的那条道。未来的某个瞬间,将出现可以平息动荡的关键一刻,但前提是,他必须守在可以一击必杀的至关重要的一点上。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向他挑战,保罗想,只要还有办法阻止这场圣战……
“我们将在哈班亚山脊下的鸟巢洞中宿营,在那儿吃晚饭、祈祷。”斯第尔格说。造物主边走边晃,他用一只矛钩稳住自己的身体,伸手指向前方突起在沙漠上的一道低矮的岩石屏障。
保罗观察着那道悬崖,层层叠叠的岩石像波浪一样漫过悬崖,延伸向远方。没有半点能让刚硬的地平线显得柔和些的绿意或花朵。悬崖后面便是深入南方沙漠的路径,就算他们驱使造物主全速前进,行程至少也需要花上十天十夜。
二十响。
这条路通向哈克南人巡逻范围以外很远的地方。他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梦境已经把那片土地展示给他了。在他们行进中的某一天,遥远地平线上的颜色会有一点点轻微的变化——变化如此之小,以至于他会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满怀希望而幻想出来的。那儿就是他们的新营地。
“我的决定符合穆阿迪布的心意吗?”斯第尔格问。他的话里只带了极其轻微的一丝讥讽,但弗雷曼人一向敏感,就连鸟鸣的每一个音调、碧水鸟的每一句信息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大家都听出了斯第尔格的讥讽语气,纷纷把目光转向保罗,看他怎么回应。
“在我们献身敢死队时,斯第尔格听过我向他宣誓效忠的誓言。”保罗说,“我的敢死队员们都知道我满怀敬意地发了誓,难道斯第尔格对此有所怀疑吗?”
保罗的话中流露出真正的痛心。听了这些话,斯第尔格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友索,我同一个穴地的伙伴,我永远也不会怀疑他。”斯第尔格说,“但你是保罗-穆阿迪布,厄崔迪公爵,也是李桑·阿尔-盖布,天外之音。这些人我甚至不认识。”
保罗扭头望着耸立在沙漠上的哈班亚山脊。他们脚下的造物主仍然强健而温驯,还能载他们走很长一段路。弗雷曼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在他们所经历过的骑沙旅程中,走得最远的也无法跟它媲美,恐怕连一半都比不上。他知道这一点。除了讲给孩子们听的古老传说以外,没有哪只沙虫的年纪能与这位沙漠老爷爷相比。保罗意识到,它将成为一个新的传奇。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保罗看了看那只手,然后顺着手臂看到了那人的脸——斯第尔格露在面罩和蒸馏服兜帽之间那双深色的眼睛。
“在我之前领导泰布穴地的那个人,”斯第尔格说,“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共患难。我救过他好几次……他也救过我好几次。”
“我是你的朋友,斯第尔格。”保罗说。
“没人怀疑,”斯第尔格说。他移开手,耸了耸肩,“但这是惯例。”
保罗知道,斯第尔格过于注重弗雷曼人的惯例,无法考虑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在这里,要想取得部落的领导权,继任者必须杀死前任首领。如果前任首领出于意外死于沙漠,继任者就必须杀死部落中最强壮的人。斯第尔格就是这样挺身而出成为耐布的。
“我们该让造物主回到沙地下去了。”保罗说。
“是的,”斯第尔格表示赞同,“我们可以从这里走到山洞那里。”
“我们骑得够远了,它会钻进沙里,生上一两天的闷气。”保罗说。
“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由你来决定,我们什么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凝视着东方的天空。
保罗转过身,在香料作用下变异的蓝眼睛使他眼里的天空有些发暗,碧蓝如洗的天空映射着远方有节奏的闪光,显得十分清晰。
扑翼飞机!
“一架小型扑翼机。”斯第尔格说。
“可能是架侦察机,”保罗说,“你认为它发现我们了吗?”
“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来,我们只不过是地表的一条沙虫。”斯第尔格说,他用左手打了个手势,“下去,在沙地上散开。”
一行人开始从沙虫侧面往下滑,一个接一个跳下去。躲在他们的斗篷下,与沙漠融为一体。保罗特意记下了契尼跳下去的位置。不一会儿,沙虫背上只剩他和斯第尔格。
“第一个上来,最后一个下去。”保罗说。
斯第尔格点点头,用矛钩稳住身形,从侧面跳了下去,落在沙地上。
保罗一直等到造物主安全离开小队的分散区,这才取下矛钩。沙虫此刻还没有精疲力竭,所以现在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
从刺棒和矛钩中解脱出来,那条巨大的沙虫开始往沙里钻。
保罗轻盈地沿着它那宽阔的背脊往后跑;仔细算准时机往下跳。一着地就跑,按平时学到的那样竭尽全力跃向沙丘的滑沙面,裹着衣袍,把自己藏在纷纷落下的沙瀑下面。
现在,就是等待……
保罗轻轻翻过身,从衣袍缝隙望出去,看到了一线天空。他想象着身后一路藏起来的其他人,他们一定也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还没看到扑翼机,他就先听到了机翼扑打的声音。扑翼机的喷气式发动机轻轻轰鸣,掠过他那片沙漠的上空,然后绕了一个很大的弯,朝山崖那边飞去。
保罗注意到,这是一架没有标志的飞机。
飞机在哈班亚山脊后面消失了。
沙漠上传来一声鸟叫,又一声。
保罗抖掉身上的沙,爬上沙丘顶端,其他人也都站直身子,从山脊那边一路行来,排成蜿蜒的一条线。保罗在他们中间找到了契尼和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朝沙脊发出信号。
他们聚拢过来,开始在沙面上行走,小心地以节奏散乱的步伐滑过沙面,以免引来造物主。斯第尔格主动靠过来,和保罗并排走在被风压实的沙丘顶端。
“那是走私徒的飞机。”斯第尔格说。
“看上去像,”保罗说,“但对走私徒来说,这里已经过分深入沙漠腹地了。”
“他们跟哈克南巡逻队之间也有麻烦。”斯第尔格说。
“如果他们能深入沙漠腹地这么远,就有可能去得更远。”保罗说。
“没错。”
“如果他们冒险深入南部地区,就有可能看到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样就不好了。走私徒也贩卖情报。”
“你不觉得,他们是在寻找香料?”斯第尔格问。
“那样的话,一定会有一支空中小队和一台香料机车在某个地方等着。”保罗说,“我们有香料,就让我们在沙地上设个诱饵,抓几个走私徒。该给他们一次教训了,好让他们明白这是我们的土地。再说,我们的人也需要练习一下新式武器。”
“友索说话了,”斯第尔格说,“友索在为弗雷曼人着想。”
但在那个可怕的目的面前,友索也不得不屈从,作出违背自己心愿的决定,保罗想。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