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 1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他既是位战士,也是名神秘主义者;既是个魔怪,又是个圣徒;既是只老狐狸,又是单纯少年;既有侠义风范,又残酷无情;不是神,却又不单是人。用普通人的标准无法衡量穆阿迪布行事的动机。在他取得胜利的那一瞬,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死法,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背叛。能说他这样做是出于正义感吗?又是谁的正义?记住,我们所讨论的人是穆阿迪布,曾下令剥下敌人的人皮做成战鼓,曾挥手之间便破坏了过去的厄崔迪传统,用他的话说:“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这一条理由就够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胜利的那天晚上,保罗-穆阿迪布在众人护卫下来到厄拉奇恩的行政官邸,也就是厄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厄拉科斯时所占据的老屋。那座建筑物仍然保持着拉班重建后的样子,虽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战争并没有破坏它,只有大厅里的一些陈设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保罗大步走进正门,哥尼·哈莱克和斯第尔格紧跟在他后面。护卫队呈扇形散入大厅,开始清理这个地方,为穆阿迪布清扫出一块立足的地方。一个小队开始搜查,以确保这里没有敌人设置的机关和陷阱。
“我还记得我们跟着你父亲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哥尼说。他四下里打量着大厅里的横梁和高高的窄窗,“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地方,现在更不喜欢。我们的任何一个山洞都比这儿安全。”
“讲起话来像个真正的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说,他注意到自己的话让穆阿迪布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你要重新考虑一下吗,穆阿迪布?”
“这地方是个标志,”保罗说,“拉班过去住在这里。占据这里,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胜利,让每个人都明白谁是胜利者。派人彻底搜查这座建筑,不要碰任何东西。确保这里没有哈克南人或他们留下的小把戏。”
“遵命。”斯第尔格说,他的语气听上去极不情愿,但还是听命行事。
通讯员带着仪器匆匆走进大厅,开始在巨大的壁炉旁安装起来。弗雷曼敢死队队员迅速在大厅周围布好岗哨。卫兵们小声交谈着,带着怀疑的目光飞快地扫视周围。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长久以来一直是敌人的堡垒,像这样随随便便住进来,他们有些难以接受。
“哥尼,派名护卫去把我母亲和契尼接来,”保罗说,“契尼知不知道我们儿子的事?”
“已经送过消息了,大人。”
“造物主被带出盆地了吗?”
“是的,大人。风暴差不多停了。”
“风暴造成的损失有多大?”保罗问。
“在风暴直接行经的路上,登陆场和平原上的香料储藏库都被毁掉了,损失巨大,”哥尼说,“和战斗造成的损失不相上下。”
“这些靠钱就能修复。”保罗说。
“除了生命,大人。”哥尼说,明显带着责备的口气,心里好像在说:“厄崔迪人什么时候先关心起财物来,而不是首先考虑人民的安危?”
可保罗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他正用灵眼窥视未来。他看到自己的前进道路上仍然横亘着一堵时间之墙,墙上有许多可见的裂缝,而圣战的阴影穿过每一道裂缝,沿着时间走廊肆虐而来。
他叹了口气,穿过大厅,看见一把椅子靠墙立着。这把椅子曾经立在餐厅里,甚至可能是他父亲生前坐过的。尽管如此,此时此刻,这张椅子只能被当成可以解除疲劳、掩饰疲态的物件。他坐了下来,拉起长袍盖住双腿,松开蒸馏服的领子。
“皇帝仍躲在他那艘飞船的残骸里。”哥尼说。
“暂时让他在里面待着,”保罗说,“他们找到哈克南人了吗?”
“还在清点尸体。”
“上面那些飞船怎么回复的?”他昂起头,冲着天花板点了点。
“还没回复,大人。”
保罗又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给我带个萨多卡俘虏来,我们必须给皇帝捎个口信。是谈条件的时候了。”
“是,大人。”
哥尼转身离开,临走前对保罗身旁的弗雷曼敢死队贴身侍卫打了个手势。
“哥尼,”保罗小声说,“自我们重聚以来,还没听你对周围发生的事引经据典地说道过呢。”他转过身去,看着哥尼。哥尼吞了口口水,整张脸突然僵硬起来。
“如您所愿,大人。”哥尼说。他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道,“‘胜利的那一天变成了举国上下的哀悼日,因为人们听说,国王为他儿子的死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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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闭上眼睛,强忍悲痛,他必须忍到适当的时候才能哀悼自己的儿子,就像当初为父亲强忍悲痛一样。现在,他尽量集中精神思考今天的新发现——混杂在一起的种种未来,还有偷偷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厄莉娅。
在他见到的各种时间幻象中,今天看到的最为奇怪。“我奋力对抗未来,终于把我的话放在了只有你才能听到的地方。”厄莉娅说,“就连你也做不到呢,哥哥。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且……哦,对了,我已经把我们的外公杀了,就是那个疯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时候没受多少苦。”
沉静。他的时间感官看着她渐渐隐去。
“穆阿迪布。”
保罗睁开双眼,看到斯第尔格长满黑色胡须的面孔,深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神采。
“你找到老男爵的尸体了。”保罗说。
他的沉着使斯第尔格冷静下来。“你怎么知道的?”他小声道,“我们刚刚才在皇帝的那一大堆金属建筑物废墟里找到他的尸体。”
保罗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已经看见哥尼回来了,两个弗雷曼人跟在他后面,架着一个萨多卡俘虏往这边走来。
“给你带来一个,大人。”哥尼说。他示意卫兵架着俘虏停在距离保罗五步远的地方。
保罗注意到,这个萨多卡眼中有一种受惊后的呆滞神情,一道青色的瘀伤从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种金发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萨多卡军中,他这种长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会低。不过,他身上的军服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没有任何徽章可以标识他的军衔,只有刻着皇室纹章的金纽扣和裤子上破烂的流苏证实他的确隶属萨多卡军团。
“我觉得这家伙是个军官,大人。”哥尼说。
保罗点点头,说道:“我是保罗·厄崔迪公爵。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萨多卡人瞪着他,一动不动。
“说话!”保罗说,“否则,你们的皇帝可能会因此而丧命。”
萨多卡人眨了眨眼睛,吞了口口水。
“我是谁?”保罗厉声问道。
“你是保罗·厄崔迪公爵。”那人哑着嗓子回答道。
他似乎对保罗过于言听计从了,但话说回来,萨多卡人对今天发生的事的确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保罗意识到:除了胜利,他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个弱点。他把这个想法暂且抛开,等日后训练他自己的军队时再细细斟酌。
“我要你给皇帝捎个口信。”保罗说。他以古老的标准措辞说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亲戚,对立法会作出保证,并发誓一定遵守协约:如果皇帝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这里来,我会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他们的人身安全。”保罗举起戴有公爵印章的左手,给萨多卡人看,“我以此发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看着哥尼。
“是的,”保罗说,“除了厄崔迪人,还有谁能拥有哥尼·哈莱克的效忠?”
“我会把口信带到。”那萨多卡人说。
“带他到我们的前沿指挥站,送他去皇帝那儿。”保罗说。
“遵命,大人。”哥尼示意护卫执行命令,随即带着他们出了大厅。
保罗转身看向斯第尔格。
“契尼和你母亲来了,”斯第尔格说,“契尼悲伤过度,想单独待一会儿。圣母要在那间神奇屋里歇一阵。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母亲非常怀念那个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星球。”保罗说,“在那里,水从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无法穿越。”
“水从天上落下!”斯第尔格嘀咕道。
刹那间,保罗看到斯第尔格如何从一个弗雷曼的耐布变成了李桑·阿尔-盖布的信徒,变成一个对他满怀敬畏、只懂得服从的应声虫:此时的斯第尔格成了另一个人,远远不及平时的他。保罗从中感受到了阴魂不散的圣战阴影。
我亲眼见证了一个朋友变成了一名信徒,保罗想。
孤独感突然袭上保罗心头,他环顾大厅,留意到他的卫兵们在他面前站得多么规矩,像在接受检阅一般。他还能感应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充满骄傲的竞争——人人都希望穆阿迪布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来自穆阿迪布,他想,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头。他们都以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圣战。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说道:“拉班也死了。”
保罗点点头。
他右边的护卫突然闪到一边,立正敬礼,给杰西卡让出一条道来。她穿着那件黑色长袍,走起路来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样子。可保罗注意到,这栋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当年住在这里时的点点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的妃子。她此刻的样子带着几分旧时的自信。
杰西卡在保罗面前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惫,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饰这种疲惫的。但她发觉自己并没有产生爱怜之心,相反,她仿佛已经无法再对儿子生出一丝感情。
刚才杰西卡走进大厅时,一直在想,这个地方为何无法与她记忆中的感觉相匹配。它依然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仿佛她从未在这里走过,从未和她心爱的雷托一起走过,也从未在这里面对醉酒后的邓肯·艾达荷……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