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 2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应该有一个词,“自发记忆”的反义词,她想,应该有一个表示记忆的自我否定的词。
“厄莉娅在哪里?”她问。
“在外面干任何一个弗雷曼乖孩子在这种时候应该干的事,”保罗说,“杀死敌人的伤员,为收水小队标出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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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
“你要知道,她这么做是出自善意。”他说,“善良和残忍有时候是一致的,但我们就是无法理解,这很奇怪,对吧?”
杰西卡瞪着儿子,对他身上表现出的深刻变化感到震惊。是因为他儿子的死吗?她很纳闷。接着她说道:“大家都在传有关你的奇怪故事,保罗。他们说你拥有传说中的所有神力——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因为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位贝尼·杰瑟里特也会问传说这种事?”保罗问。
“不管你现在成了什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承认道,“但你不该指望我……”
“如果你有机会活上亿万次,你愿不愿意?”保罗问,“有专门为你编出来的传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阅历,还有随阅历而来的睿智。但是,睿智会冲淡爱,不是吗?而且,它会让仇恨具备新的形态。如果没有深深潜入残忍和善良的深渊,扎进它们的最深处,那么,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无情?你应该怕我,母亲,因为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咙发干,她吞了口唾沫,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你以前否认自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保罗摇摇头。“我不再否认了。”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皇帝和他的人要来了。卫兵们随时可能进来报告他们抵达的消息。站到我身边来,我想好好看看他们。我未来的新娘也在他们中间。”
“保罗!”杰西卡厉声道,“不要再犯你父亲犯过的错误。”
“她是一位公主,”保罗说,“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仅此而已。错误?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无法感受复仇的渴望?”
“甚至报复在无辜者身上?”她问。同时心里想:千万别犯我犯过的错误。
“没人是无辜的。”保罗说。
“你自己跟契尼说吧!”杰西卡朝通往官邸后部的走廊打了个手势。
契尼沿着那条走廊进入了大厅。她走在两个弗雷曼卫兵中间,却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后,面罩系在一边。她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很虚弱,摇摇晃晃,一路穿过大厅,来到杰西卡身边。
保罗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痕——她把水送给了死者。一股莫大的悲痛袭过他的全身。似乎只有在契尼面前,他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他死了,亲爱的,”契尼说,“我们的孩子死了。”
保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他伸出手,摸着契妮的脸,感到她的脸颊已经被眼泪浸湿。“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罗说,“但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我以友索的名义向你保证。”他把她轻轻拉到一边,向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
“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说。
“他们从飞船那边过来了,皇帝和他的人。”保罗说,“我就站在这儿。把俘虏带到房里来,让他们与我保持十米的距离,除非我下达别的命令。”
“遵命,穆阿迪布。”
斯第尔格转身执行命令,保罗只听弗雷曼卫兵们充满敬畏地嘀咕着:“看见没?他全知道!没人告诉他,可他全知道!”
现在已经可以听见皇帝的侍从朝这里走来的声音了。他的萨多卡卫队为了保持斗志,一路哼着行军曲。大厅入口处传来喃喃的低语,是哥尼·哈莱克。他从卫兵面前走过,和对面的斯第尔格交谈了几句,然后来到保罗身边,眼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我也要失去哥尼了吗?保罗暗问,就像失去斯第尔格一样,失去一位朋友,换回一个应声虫。
“他们没带任何投掷武器,”哥尼说,“我已经确认过了。”他环顾大厅,发现保罗已做好了准备,“菲德-罗萨·哈克南也在里面,要不要我把他揪出来?”
“随他去。”
“还有几个公会的人,他们要求得到特权,威胁要对厄拉科斯实施封锁。我跟他们说,我会把话转达给你。”
“让他们威胁去吧!”
“保罗!”杰西卡在他身后低声道,“他说的是宇航公会的人。”
“我马上就会拔掉他们的毒牙。”保罗说。
他想着宇航公会——这股势力专精一事,时间如此之久,竟变成了一伙寄生虫,一旦离开宿主,他们就无法独立生活下去。他们过去从来不敢拿起刀剑……所以现在也不敢。他们的宇航员必须依靠香料扩展意识,并嗜药成瘾,如果能够意识到这个错误,他们本来可以夺取厄拉科斯,让他们的宏图伟业继续下去,直到最后的死亡。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得过且过,希望在这片他们遨游的海洋中,挥别旧的宿主,迎来新的主人。
宇航公会的领航员拥有一种有限的预知能力,但他们作出了致命的决定:总是选择畅通无阻的安全航道。而畅通无阻的路途最终只会走向停滞。
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的新主人吧,保罗想。
“还有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说她是令堂的一位老朋友。”哥尼说。
“家母没有贝尼·杰瑟里特朋友。”
哥尼再次环顾大厅,接着弯腰贴近保罗的耳朵:“杜菲·哈瓦特也在,大人。我没找到单独和他一见的机会,但他用我们过去的手语告诉我,他一直在为哈克南人卖命,他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必须留在哈克南人中。”
“你把杜菲留在了……”
“他自己想留下……我觉得这样也好。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可能控制他。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在那边也能有个耳目。”
保罗随即想起,他在预知的幻象中见到过这一刻的种种可能。在其中一条时间线上,杜菲手持一根毒针,皇帝命令他用那根毒针刺杀“那个自命不凡的公爵”。
入口处的卫兵们朝两旁退后一步,两两一组搭起长矛,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走了进来,衣物窸窣作响,脚下踩着被风吹进官邸的沙土,一路发出沙沙的声音。
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领着他的人走进大厅。他的波萨格头盔业已不见,一头红发乱蓬蓬的,军服的左袖也沿着中缝被撕开了。他没系腰带,也没带武器,但他的随从围在他身旁,跟他一起移动着,就像一道用人体组成的屏蔽场,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间。
一个弗雷曼人垂下长矛,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让他停在保罗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挤在后面,像一幅色彩纷杂的画作,画中人个个神情暗淡,死死盯着保罗。
保罗的目光扫过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面遮住泪痕的女人,也有在萨多卡胜利庆典上享受观礼台待遇的奴才,此刻,他们已经被失败打击得噤若寒蝉。保罗还看见了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她那双明亮的鹰眼在黑色兜帽下闪闪发光;站在她身旁的是身材修长、贼头贼脑的菲德-罗萨·哈克南。
这是一张预见幻象透露给我的脸,保罗想。
菲德-罗萨身后有人动了一下,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他往那边望去,看见一张黄鼠狼般的长脸,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既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也未在时间幻象中见过。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张脸,而且,这种“认识”的感觉中竟带着几分恐惧的意味。
我为什么要害怕那个人?他暗自发问。
他朝母亲凑过去,小声问道:“圣母左边的那个人,鬼气森森的那个——他是谁?”
杰西卡抬头看了看,与记忆中公爵的档案材料比对了一番,认出了那张脸。“芬伦伯爵,”她说,“我们接手之前的厄拉科斯执政官,一个阉人……也是一个杀手。”
皇帝的跑腿小弟,保罗想。这个想法穿过他的脑海,令他错愕不已,因为他在诸般可能的未来里无数次看到自己与皇帝的会面,但在所有那些预知幻象中,却从未出现过这位芬伦伯爵。
保罗突然记起,沿着时间网络层层展开,他曾经无数次见过自己的尸体,却从没见过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我一直看不到这个家伙,是不是因为他就是杀死我的人?保罗心中暗问。
这念头不由让他心中一凛。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芬伦身上移开,扭头打量着所剩无几的几名萨多卡和军官,看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的苦涩和绝望。保罗的眼光飞快扫过,这些人中,还有几张脸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那些萨多卡军官正评估着这间大厅里的警戒水平,看样子还没放弃希望,计划着如何反败为胜。
保罗的目光最终落到一个女人身上。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有一张颇具贵族气质的漂亮脸蛋,傲慢中带着古典美。她看上去没有流过眼泪,完全是一副不可战胜的神情。不用说保罗也知道她是谁——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时间幻象曾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过这张脸:伊勒琅公主。
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他想。
这时,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个人晃了一下,一张熟悉的脸伴着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杜菲·哈瓦特。他满脸皱纹,双唇上染着斑斑的黑渍,背已经驼了,一看就知道他已经老了。
“那是杜菲·哈瓦特,”保罗说,“不要拦着他。”
“大人。”哥尼说。
“不要拦着他。”保罗重复了一遍。
哥尼点点头。
哈瓦特步履蹒跚地走上前,一个弗雷曼人抬起长矛让他过去,又在他身后放下长矛。老人抬起一双混浊的眼睛看着保罗,打量着,探寻着。
保罗向前跨出一步,感觉到周围的紧张气氛,他必须随时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扑。
哈瓦特的目光越过保罗,盯向他的身后,老人说道:“杰西卡夫人,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当初我错得多么离谱,竟然冤枉了您。我永远也宽恕不了自己。”
保罗等了一会儿,但他母亲始终没有吭声。
“杜菲,老朋友,”保罗说,“你能看到,我没有背对着门坐。”
“宇宙中到处都是门。”哈瓦特说。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吗?”保罗问。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粗声粗气道,“您的举止,还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但我还是我父亲的儿子,”保罗说,“因此,我要对你说,杜菲,为了报答你多年来对厄崔迪家族的忠心,你现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任何东西。你想要我的命吗,杜菲?只要你一句话,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罗向前跨出一步,双手垂在两侧,看到哈瓦特眼中渐渐露出醒悟的神情。
他意识到,我已经知道他的背叛计划了,保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