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 2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我知道。”雷托说,“嗯,贝尼·杰瑟里特都是疯疯癫癫的,但疯狂造成的混乱是酝酿意外的温床,而意外可能很有价值。”
“我看不出有什么价值。”
“你认为姐妹会是异教的幕后操纵者吗?”雷托问。
“我认为是。”
“说来听听。”
“她们曾经搞过个圣殿,叫‘晶牙匕圣殿’。”
“现在呢?”
“她们的祭司长被称作‘杰西卡之光守护者’。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很妙!”雷托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兴致了。
“妙在哪儿?”
“她们把我的祖母和姑妈合并成一个女神了。”
艾达荷慢慢摇着头,表示不明白。
雷托让自己的内心顿了一顿,比一眨眼的工夫还要短。他心里的祖母不是很赞成杰第主星的异教。他不得不屏蔽掉她的记忆和分身。
“你觉得这个异教有什么企图?”雷托问。
“很明显。这是在宗教上另立山头,妄图损害您的权威。”
“想得太简单了。你管贝尼·杰瑟里特叫什么都行,可就是不能叫傻瓜。”
艾达荷等着听解释。
“她们想要更多香料!”雷托说,“更多圣母。”
“所以她们骚扰您,想问您要好处。”
“我对你很失望,邓肯。”
艾达荷抬头盯着雷托没吭声。雷托做了个叹气的动作,对于他现在的身体,叹气已不属于自然行为,而是一个复杂的动作。通常邓肯们都要更聪明些,雷托认为这一位是因为心怀鬼胎才丢了那股机灵劲儿。
“她们选择杰第主星作为母星,”雷托问,“这说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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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曾经是哈克南人的大本营,不过都是老皇历了。”
“你妹妹死在那儿,死在哈克南人手里。把哈克南人同杰第主星联系起来就对路了。以前你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一点?”
“我觉得这不重要。”
雷托抿紧嘴唇。提到妹妹让这个邓肯心烦意乱。他理智上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长串再生肉体的最末一具,是在特莱拉再生箱里由原型细胞培育出来的产物。这个邓肯无法摆脱复苏的记忆。他知道是厄崔迪家族把自己从哈克南人的奴役下解救出来的。
不管我变成什么,雷托想,总还是厄崔迪人。
“您想说什么?”艾达荷问。
雷托认为此时有必要提高嗓门。他大声喝道:“哈克南人曾经囤积过香料!”
艾达荷退后了一步。
雷托放低声音,继续说:“杰第主星上藏着一批美琅脂。姐妹会想打着宗教活动的幌子来挖这批存货。”
艾达荷面色发窘。答案一经说出,便觉显而易见。
而我失算了,他想。
雷托那一喝又把他唤回了皇家卫队司令的身份。艾达荷了解帝国极度简化的经济规则:不允许放贷图利,只可现金交易。唯一一种硬币以雷托神帝的“风帽脸”为肖像。硬币发行完全以香料为本位,而香料尽管价格高昂,却仍在不断升值。一手提包的香料抵得上一座星球的价值。
“控制货币和法庭,其余的留给贱民。”雷托想。老雅各布·布鲁姆【4】说的,雷托能听见这个老头在他心里咯咯直笑。“这个世界变化不大,雅各布。”
【4】1752—1810,出生于美国特拉华州威明顿市的商人和政治家,1787年作为特拉华州代表出席美国制宪会议,是《美国宪法》的签署者。
艾达荷深吸一口气。“应该立即通知信仰局。”
雷托没有作声。
艾达荷认为这是示意自己继续,便接着念报告,但雷托仅投入了一小部分注意力,就像启用了一套录制艾达荷言行的监控电路,只有偶尔的心理活动才会增强信号:
他马上要谈到特莱拉人了。
这个话题对你很危险,邓肯。
不过这也使得雷托浮想联翩。
狡猾的特莱拉人一直在利用原型细胞为我制造邓肯。他们所干的事触犯宗教禁令,这一点我们双方都清楚。我不允许人工干预人类遗传。但特莱拉人知道我在卫队司令这一职位上是多么器重邓肯。我认为他们猜不到这件事还具有娱乐价值。在原先是一座山的地方,现在流着一条以艾达荷命名的河,一想到这个我也觉得好笑。那座山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开山采石,建起了围住沙厉尔的高墙。
当然,特莱拉人也清楚,有时我会把邓肯们用于自己的育种计划。邓肯们会带来杂交优势……而且远不止于此。每一团炉火都必须有一扇风门。
我原本想安排这一位跟赛欧娜配育,现在看来要泡汤了。
哈!他说希望我“镇压”特莱拉人。为什么他不直接问出来呢?“您正打算替掉我吗?”
我都忍不住要告诉他了。
艾达荷再一次把手伸进那只扁包。思路活跃的雷托一刻也没有放松监视。
是激光枪还是其他报告?是其他报告。
这个邓肯一直处于警觉状态。他不但要确认我对他的图谋一无所知,还要搜集更多不值得效忠于我的“证据”。他举棋不定很久了。他就这脾性。我向他挑明过太多次,我不会运用预知力去预测自己何时脱离这具古老躯壳。可他将信将疑。他一向是个怀疑论者。
布满隧洞的大殿吸吮着他的声音。要不是我嗅觉敏锐,他因恐惧而散发的化学物质就要被这里的潮气掩盖住了。我对他的声音听而不闻。这个邓肯变得多么烦人。他在复述历史,赛欧娜的反叛史,无疑将针对她最近的出格行为向我发出警告。
“这次谋反不寻常。”他说。
这句话把我拉了回来!傻瓜。所有谋反都是寻常的,也都无聊至极。它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造反的动力无外乎肾上腺素成瘾再加上个人权力欲的膨胀。所有反叛者都是隐蔽的贵族。正因如此,我才能轻而易举地让他们改旗易帜。
为什么邓肯们从来不肯听我一言?眼前这个邓肯也和我争论过。这是我们最初的冲突之一,就发生在这座地宫里。
“对激进分子永远不要放弃主动权,这是执政之术。”他当时这样说。
陈词滥调。每一代都会冒出激进分子,但你不能采取预防手段,在他眼里这就成了“放弃主动权”。他希望对激进分子采取粉碎、镇压、控制和预防措施。警察思维与军人思维几无分别,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告诉他:“只有当你试图镇压激进分子时,他们才会变得可怕。你必须摆出姿态来,表明你会充分利用他们提供的东西。”
“他们太危险。他们太危险!”他觉得话多说几遍就能成真理。
我以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慢慢引导着他,而他甚至还做出了倾听的样子。
“这是他们的弱点,邓肯。激进分子看问题总爱两极分化——非白即黑,非善即恶,非我即他。他们用这种方法解决复杂问题,势必走上一条混乱之路。执政之术,用你的词,应该是对乱局的掌控。”
“没有人对付得了所有的意外。”
“意外?谁跟你说意外了?混乱不是意外。它有可预测性。首先,它会消灭秩序而增强极端的力量。”
“这不正是激进分子要达到的目的吗?他们不就是想浑水摸鱼取得控制权吗?”
“他们自以为这样。事实上,他们在培养新的极端分子、新的激进分子,他们不过是在走老路。”
“要是有激进分子也看透了这种复杂性,然后反过来对付您,怎么办?”
“这就不叫激进分子了,而是争夺领导权的对手。”
“可您该怎么办?”
“招安或者消灭。从根本上说,领导权斗争就起源于此。”
“好吧,那么弥赛亚呢?”
“就像我父亲?”
邓肯不喜欢这个问题。他知道在某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我就是我父亲。他知道我能以我父亲的嗓音和人格说话,那些记忆都是准确无误的,未经篡改,也无法逃避。
他不情愿地答道:“嗯……如果您这么想的话。”
“邓肯,我就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我很清楚。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无私的反叛者,都是伪君子而已——他们有的意识到自己是伪君子,有的没有意识到,本质都一样。”
这句话在我的祖先记忆里捅了一个小小的马蜂窝。其中有些人从未放弃过一个信念,即他们,而且只有他们,掌握着解决所有人类问题的钥匙。好吧,在这一点上他们同我是相像的。纵使我对他们直言这是自取其败,我还是会同情他们。
然而我不得不把他们都屏蔽掉。一点点感知也不用在他们身上。他们现在只是一些尖酸的谏客……就像站在我面前的这位邓肯,手里拿着激光枪……
伟大的冥神啊!我开小差被他抓了个正着。他手持激光枪,直指我的脸。
“你,邓肯?你也背叛我了吗?”
你也有份吗,布鲁图斯?【5】
【5】原文为拉丁语(Et tu,Brute)。据传罗马共和国晚期执政官恺撒遇刺时,见其挚友和养子布鲁图斯持刀扑来,说了这句话,也是其毕生最后一句话,意为“还有你吗,布鲁图斯?”或“你也有份吗,布鲁图斯?”。
雷托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能感觉到身体在抽搐。沙虫的肉体有自己的意志。
艾达荷挖苦道:“告诉我,雷托:我得偿还多少笔忠诚债?”
雷托听出了弦外之音:“我被复制过多少次了?”邓肯们总是想知道答案。每个邓肯都要提这个问题,但任何回答他们都不满意。他们不相信。
雷托用他最伤感的穆阿迪布嗓音问道:“能得到我的赏识你不感到自豪吗,邓肯?难道你从没想过,我这么多世纪以来一直离不开你,到底看重你什么?”
“你把我当成超级傻瓜了!”
“邓肯!”
穆阿迪布光火的声音总能镇住艾达荷。尽管艾达荷知道雷托运用起音言来比史上任何一个贝尼·杰瑟里特都厉害,但不出所料,他依然会听命于这个声音。激光枪在他手中颤抖起来。
这就够了。雷托一个飞滚从御辇上腾身而起。艾达荷从未见过他以这个动作离开御辇,连想都没想过。对于雷托而言,只需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虫体察觉到存在重大威胁,二是释放虫体。接下来就会出现这种不由自主的动作,其速度之快往往令雷托自己都大吃一惊。
他最担心的是激光枪。激光枪会造成严重擦伤,不过很少有人了解准沙虫躯体的抗热能力。
雷托翻滚着撞倒了艾达荷,激光枪开火,但打偏了。由腿脚退化成的某只无用的鳍足骤然向意识射来一串恐怖的感知信号。有那么一瞬间尽是疼痛。但虫体仍能自由活动,本能驱使它狂乱地一阵扑腾。雷托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艾达荷的手抽搐了一下,把激光枪远远甩在地板上。
雷托从艾达荷身上滚下来,准备再发起一轮攻击,然而已经没有必要了。受伤的鳍足还在传递疼痛信号,他感觉到鳍尖给烧掉了。沙鲑皮肤封住了伤口。痛感也已缓解为不舒服的抽跳感。
艾达荷还在微微动弹。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他的胸膛明显被压瘪了,连呼吸都要忍受莫大的痛苦,可他还是睁开眼睛朝上瞪着雷托。
恋世得很哪!雷托想。
“赛欧娜。”艾达荷喘着气说。
雷托眼见这条生命离他而去。
有意思,雷托想,有没有可能邓肯跟赛欧娜……不!这个邓肯一向对赛欧娜的愚蠢嗤之以鼻。
雷托爬回御辇。好险哪。可以肯定,这个邓肯瞄准的是脑子。雷托一直清楚自己的手足容易受伤,但他没让任何人知道,那曾被称作脑子的东西已经不再和他的脸连在一起了,甚至其大小形态也都不同于人类,而是变成了分布于整个躯体的网状节点。他一个人也没告诉,仅仅诉诸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