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五部 诗人嫉妒了 · 9

[捷克]米兰·昆德拉2018年09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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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天晚上开始,他对红发姑娘更加苛刻了;当然这苛刻披着爱情的神圣外衣:她怎么就不明白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呢?她怎么就不明白他此刻的精神状态呢?在这点上她就好像是个外人,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心底里的东西。如果她真的爱他,像他爱她那样,她就至少应该猜猜!她怎么能那么津津乐道于那些他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东西呢?她怎么能不停地对他说她的这个哥哥,那个弟弟,这个姐姐,那个妹妹?她怎么就没察觉出雅罗米尔有很重的心事,他需要她的帮助和理解,而她却只知道在这里谈那些无聊自私的事情?

当然,姑娘也为自己辩护。比如,为什么她就不能谈论自己的家人呢?雅罗米尔不也谈论自己的家人吗?再说她妈妈还能比雅罗米尔的妈妈更坏吗?她还提醒他说(是自那天以后的第一次),她妈妈竟然闯入儿子的房间,逼她吞咽一块浸了药水的糖。

雅罗米尔对自己的母亲是又爱又恨;在红发姑娘面前,他立刻为母亲辩护:她想要救她有什么不对的吗?这只能说明她很爱她,她已经接受了她,把她当成家人来看!

红发姑娘笑了起来:雅罗米尔的妈妈还不至于蠢到这个程度,会分不清爱的呻·吟和肝痛的呻·吟!雅罗米尔恼羞成怒,一言不发,姑娘只好请求他的原谅。

一天他们正在街头散步,红发姑娘挽着他的胳膊,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他们不互相指责的时候就不说话,一旦他们开口说话就互相指责),雅罗米尔突然看见两个美丽女人迎面向他们走来。一个年轻,一个有了一定的年纪;年轻的那个更加优雅更加美丽,但上了年纪的那个也非常优雅(雅罗米尔为之大吃一惊),而且美得令人吃惊。雅罗米尔认识这两个女人:年轻的是那个电影艺术家,上年纪的是他的妈妈。

他脸红了,和她们打了招呼。两个女人也招呼了他(妈妈兴高采烈,简直反常),而对于雅罗米尔来说,让她们看到他和这个不太好看的小女人在一起,和让她看到丑陋得惊人的短裤是一回事。

回到家里,他问妈妈怎么认识那个电影艺术家的。妈妈带着一种调皮的卖弄回答他说,她俩认识已经有段时间了。雅罗米尔继续问她,但妈妈一直都在绕弯子,这就好比情人之间的询问,男人想要知道对方的隐秘,可是为了刺激他的好奇心,女人就是迟迟不予回答;不过最后她总算告诉他,这个热情的女人两个星期前拜访过她。她非常欣赏雅罗米尔的诗歌,想要拍一部关于他的短片;影片可能是属于业余爱好者性质的,将由国家安全局电影俱乐部赞助播映,这就保证它会拥有一定的观众。

“她为什么会来找你呢?为什么她不直接来找我?”雅罗米尔很惊讶。

也许她不想打搅他,她想通过雅罗米尔的母亲尽可能多地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再说,还有谁能比母亲更了解儿子?这个年轻女人真是很好,她还邀请母亲和她一起合作拍摄这部短片;是的,她们将联合设计这部关于年轻诗人的短片。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事?”雅罗米尔问,他本能地对母亲和电影艺术家的联合感到不快。

“我们运气不好才会碰到你的。我们事先已经决定给你个惊喜。某一天,你回到家里,你会突然对着摄影师和镜头。”

雅罗米尔又能怎么办呢?一天,他回到家里,握住这个年轻女人的手,就在前几个星期,他还在这个女人家里待过,他觉得自己和那天一样可怜,尽管这天他在长裤里面穿的是一条红色的体操短裤。自那天警察诗歌晚会之后,他再也不穿那种可怕的短裤了。只是,每次在女电影艺术家面前,他都觉得有别的什么东西替代了短裤的角色:那天在街上碰到她和母亲,他是和女朋友在一起,缠绕在他周围的女朋友的红发代替了可怕的短裤;而这一次,滑稽的短裤又被母亲令人厌恶的七嘴八舌所替代。

女电影艺术家宣布说(没有任何人问过雅罗米尔的意见)马上要拍些资料,童年的照片,妈妈会就这些照片发表评论,正如两个女人事先所设计的那样,整部片子以母亲讲述诗人儿子的方式展开。他想要问母亲会怎样评论,但他害怕知道,他脸红了。房间里,除了雅罗米尔和两个女人,还有三个在摄影机和两个大聚光灯边忙碌的家伙;他觉得这些家伙正在看他,充满敌意地笑着。他不敢说话。

“您童年的照片拍得非常棒,我都想用,”电影艺术家边翻相册边说。

“这会出现在银幕上吗?”妈妈非常在行地问,电影艺术家于是安慰她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接着她向雅罗米尔解释说影片的第一部分将通过对这些相片的剪接来完成,母亲会在一旁叙述关于诗人童年的回忆,不过母亲不会上镜头。后面的一部分,妈妈会出现在镜头上,只不过是出现在诗人之后;诗人在他自己家里,正在写作的诗人,在花园花丛中的诗人,最后是在大自然中的诗人,因为那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正是在那里,在他最喜欢的那个角落,在广阔的田园之中,他在背诵自己的诗歌,影片就这样结束了。(“我最喜欢的角落,在哪里?”他目瞪口呆地问道;然后他得知他最喜欢的角落是在布拉格郊区的一个小幽谷之中,那里竖立着一块块的岩石。“什么?我讨厌那个角落。”他反驳道,但没人拿他的话当真。)

雅罗米尔不喜欢这片子,他说自己也要参与制作;他提醒说这里面有不少老一套的东西(出示一岁时的照片是多么可笑!);他说他有一些更有意义的主题,也许更有必要对这些主题进行挖掘;两个女人问他考虑的是什么,他回答说他不能这样毫无准备地告诉她们,他宁愿把拍片的事情往后面放一放。

他不计一切代价,想推迟拍摄,但是没能获胜。妈妈揽过他的肩膀,对她棕发的合作者说:“您瞧!这就是我永远都不满意的小东西!他从来就是这样,永远不会高兴……”接着她冲雅罗米尔说:“这是真的吧?”雅罗米尔没有回答,她重复道:“这是真的吧,我永远都不满意的小东西?说,这是真的!”

电影艺术家说永远都不满意是一个作者的品质,但这一次他不是作者,作者是她俩,她们已经做好准备承担一切风险;他只需听凭她们拍摄就可以了,就像她们随他写诗一样。

妈妈补充说雅罗米尔不应该担心影片会对他有所歪曲,因为两个女人,妈妈和电影艺术家,她们都是从他的角度出发考虑,满怀热情地设计这个片子;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副讨好的口气,很难说她究竟是在讨好雅罗米尔还是在讨好新朋友。

无论如何,她今天看上去颇具魅力。雅罗米尔从来没看到她这样;早上她甚至去了美发厅,看起来她是让人做了个比较显年轻的发型;她比平常说话的声音要大,不停地笑,卖弄一些她从平日的生活中学来的机智的转折什么的,她津津有味地扮演着家庭女主人的角色,为站在聚光灯旁的三个男人端咖啡。她对黑眼睛电影艺术家说话的口气极为亲密,就像好朋友那样(这样她就仿佛和电影艺术家进入了同一个年龄层),她还一直宽容地揽着雅罗米尔的肩膀,真的把他当成永不满足的小东西来对待(这样就又把他打回童贞年代,打回童年,打回母亲肚子里)。(啊,瞧这母子俩为我们提供的美丽画面,他们面对面,彼此在用力地推:她把他往母亲肚子里推,他则把她往坟墓里推,啊,这母子俩为我们提供的美丽画面……)

雅罗米尔放弃了;他知道这两个女人已经如火车头般发动了,在雄辩方面他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他望着聚光灯和摄影机旁的三个男人,觉得他们就是在一旁冷嘲热讽的观众,他每迈错一步,他们随时都会嘘他;因此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低,而那两个女人总是高声回应他,好让观众听清楚,因为此时观众的在场对她们有利而对他不利。于是,他对她们说他听她们的,不过他想走开了;但她们反驳说(总是那么殷勤地)他应该留下来;他留下来她们会很高兴的,她们说,和她们一起工作;于是他只好留了一会儿,看摄影师拍摄相册里的不同照片,然后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装出读书或工作的样子;他的脑子很乱,想了很多,努力想在这完全对他不利的状态中找出一点有利的地方,他想或许女电影艺术家是想通过拍摄这部短片和他保持联系;他对自己说,妈妈只是一个障碍,他必须小心地绕过;他努力想安静下来,思考如何才能让这可笑的拍摄为己所用,也就是说修正自那天晚上愚蠢地离开女电影艺术家那里后开始的失败;他努力想战胜自己的羞怯,还时不时走出房间,看隔壁的拍摄进展如何,他想重复当时在女电影艺术家那里的那种充满诱·惑的对视,哪怕一次也行;可是这一次,女电影艺术家很冷淡,一直忙于自己的工作,他们的目光很少相遇,即便相遇也很短暂;于是他放弃了自己的企图,决定等拍摄结束以后送女电影艺术家回家。

等三个男人下楼将摄影机和聚光灯收进小货车的时候,雅罗米尔走出了自己的房间。这时他听见母亲对女电影艺术家说:“来,我陪你回家吧。我们可以在路上找个地方吃饭。”

就在这个下午,他缩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这两个女人已经开始以你相称了!等他明白了这一点,他觉得就好像有人刚在他眼皮底下抢走他的情人一般。他冷冷地和女电影艺术家告了别,等两个女人一出家门,他也立即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径直往红发姑娘的住处去了;她不在家;他在她家门口踱了半个小时的步,情绪越来越糟糕,直至最后看见她迎面走过来;姑娘的脸上现出惊喜,可雅罗米尔却满脸指责;她怎么能不在家!她怎么没想到他也许会来!她到哪里去了,回来那么迟?

她一关上门,他就扯掉她的裙子;接着他和她做·爱,想象着身子底下躺着的是那个黑眼睛姑娘;他听着红发姑娘的呻·吟,由于满脑子的黑眼睛,他觉得这呻·吟也属于那双黑眼睛,他那么冲动,和她来了好几次,可是每次持续的时间都只有几秒钟。对于红发姑娘来说,这一切可不大寻常,她笑了;只是这一天雅罗米尔对讽刺尤其敏感,红发姑娘笑声中的善意他丝毫没能听得出来;他恼火透了,给了她两记耳光;她哭了;这对于雅罗米尔来说是份安慰;她哭,然后他再揍她;被男人弄哭的女人的哭声是对男人的救赎;这就如同耶稣基督替我们在十字架上奄奄一息;雅罗米尔兴高采烈地欣赏了一会儿红发姑娘的哭泣,接着他吻她,安慰她,他回到自己家中,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两天后拍摄重新开始;小货车再一次停下,三个男人(满怀敌意的观众)下了车,和他们一起下车的还有那个美丽的姑娘,就是前天在红发姑娘那里却分明听到她呻·吟的那个美丽姑娘;当然,还有妈妈,越来越年轻的妈妈,叫着,闹着,笑着,仿佛离开乐队独奏的乐手。

鲲^弩^小^说…

这一次,摄影机的镜头应该直接对准雅罗米尔;必须表现他在家里的样子,在自己的书桌前,在花园里(因为雅罗米尔似乎很喜欢花园,喜欢花坛,草坪,花朵);镜头里,他还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我们或许还没有忘记,这个母亲曾经发表过关于他的评论。女电影艺术家让他在花园的长凳上坐下,让雅罗米尔和母亲尽量自然地聊天;学习表现自然就花了一个小时,妈妈一直生气勃勃;总是在说话(在电影中他们说什么我们根本听不见,他们只是在无声地交谈,取而代之的声音是妈妈的评论),每次她发现雅罗米尔的表情不够开心,她就对他解释说,做他的母亲是多么不容易,像他这么一个羞涩、孤独、总是感到害怕的孩子的母亲。

然后他们都挤进小货车,来到布拉格郊区那个罗曼蒂克的角落,就是那个母亲认为雅罗米尔被怀上的地方。她非常谨慎,对谁都没有说过为什么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如此珍贵;她不愿说,可是又很想说,于是她在大家面前含含糊糊地说出于某种个人原因,这个地方对她而言代表着爱,代表着情欲。“瞧瞧这片起伏的大地,这就像一个女人,像她的曲线,像母性的形状!再看看这些岩石,这些远处竖立着的巨大的岩石,多么雄伟啊!这些垂直的,粗犷的突出的岩石不是蕴含着某种雄性的气息吗?这不正是一片体现男人和女人的风景吗?这不正是一片风情万种的景致吗?”

雅罗米尔想要反抗;他想说她们的影片十分愚蠢;他感到他心里正升起一种颇具品味的男人的骄傲;他也许可以制造一桩小小的事件,或者至少可以逃走,就像上次在伏尔塔瓦河滨浴场时那样,但这一次他不能够;他的面前是电影艺术家的黑眼睛,而在这双黑眼睛面前他无能为力;他害怕自己再次失去这双黑眼睛;这双眼睛成了他逃跑之路上的路障。

接着他被安置在一块大岩石旁边,他应该在这里背诵自己最喜欢的诗歌。妈妈已经兴奋到极点。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到这里来了!正是在这里,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她和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做·爱,而若干年以后,又在同样的地方,站着她的儿子;就好像成长了若干年的一只蘑菇(啊,是的,孩子就像蘑菇那样,父母在哪里播种,孩子就在哪里成长起来!);妈妈看到了蘑菇的这份奇妙,这份美丽,这株那么不可思议的蘑菇啊,此时正在用颤抖的嗓音朗诵着自己的诗歌,在诗里他说自己要死于火焰中。

雅罗米尔觉得自己朗诵得很糟糕,但他没有别的法子;他再对自己重复说他没什么好害怕的也是枉然,是啊,那个晚上,在警察的别墅里,他曾经奇迹般地,光彩夺目地朗诵过诗歌,可这里不行,他没有底气;他呆呆地站在这荒唐的岩石前,站在这荒唐的风景中,很害怕某个布拉格人会到这里来遛狗或是和女朋友来散步(瞧,和二十年前他妈妈担心的一样!)。他无法集中思想,机械地朗诵着,很困难,一点也不自然。

同一首诗,她们让他重复了好几遍,但她们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老是害怕!”妈妈叹气道,“中学的时候,一到写作文,他就发抖;我不知强迫了多少次,让他一定要去学校,因为他害怕!”

女电影艺术家说可以用演员配音,只要他站在岩石前面张着嘴就行了,不需要他真的朗诵。

于是雅罗米尔这么做了。

“啊呀!”女电影艺术家叫道,这回可没了耐心,“你必须好好地张嘴,就好像您在朗诵一样,而不是随便乱张。演员要对着你的口形朗诵!”

于是,雅罗米尔站在岩石前,他张开嘴(驯服而正确地),摄影机终于轰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