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 二 · 2
[法]阿尔贝·加缪2020年05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不料,随后几天,形势越发严峻了。收集到的死鼠数量与日俱增,每天清晨都要清理更多的死鼠。到了第四天头上,老鼠开始成批出洞,死在外面。它们从储藏室、地下室、地窖和阴沟里爬出来,列成长队,蹒跚前行,晃晃悠悠来到光亮的地方,在原地打转,然后死在人的面前。夜晚,无论在走廊还是小巷,都能清晰地听见它们垂死的轻微叫声。到了早晨,在城郊街区,只见死鼠堆在阴沟里,尖嘴巴上还挂着血丝,有的泡得胀起来,开始腐烂,还有的躯体僵硬,胡须仍然翘着。在市区,走在楼道或者院子里,也能见到三五成堆的死鼠。甚至在行政机构的大厅里、学校操场上、咖啡馆的露天座地面,有时也有零星的老鼠跑去死掉。我们的同胞在最热闹的地方发现死鼠,无不大惊失色。阅兵场、林荫大道、海滨林荫路,也不时受到玷污。清晨清理了死鼠之后,整个白天,全城又逐渐发现死鼠,而且数量越来越多。夜晚散步者走在人行道上,不止一人感觉踩到了刚死还有弹性的小动物尸体。就好像我们的楼房扎根的大地本身长了疖子,在体内积满了脓血,现在终于排放出来了。我们这座小城,原先多么平静,瞧一瞧就知道,它现在有多么惊愕,几天工夫就闹得天翻地覆,如同一个原本健康的人,黏稠的血液循环突然紊乱起来!
事态严重到了极点,就连朗斯多克情报所(搜集并发布各种题材的情报资料),也在免费的无线电广播节目中宣布,仅在二十五日那一天,就清理并焚化了六千二百三十一只老鼠。这个数字赋予全城每天有目共睹的景象一个清晰概念,遂加剧了居民的恐慌情绪。此前,大家只是抱怨一个颇令人厌恶的偶发事件,现在却发现,这种现象隐含着威胁性,可是其规模还无法确定,其根源也无从探究。唯独那个患哮喘病的西班牙老人仍旧搓着双手,一再重复:“它们跑出来了,它们跑出来了……”显示老年人的一种喜悦。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朗斯多克情报所又宣告,大约清理出八千只死鼠,全城焦虑不安的气氛便达到了顶点。有人要求采取根本措施,有人指责市政当局,而在海边有房子的人,已经说起要去那里躲避一时。幸好第二天,情报所又宣布,死鼠现象突然消失,灭鼠办公室收集死鼠的数量微不足道。全城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当天中午,里厄大夫在楼前停了汽车,看到老门房从街道的另一端走过来,只见他耷拉着脑袋,双臂和双腿都叉开,走路特别吃力,活像一个牵线的木偶。老人挽着一位神父的胳膊,大夫认识,那正是帕纳卢神父,一位博学而活跃的耶稣会会士,他们见过几次面,神父在这座城市享有盛名,甚至在不关心宗教的人中间也受到敬重。里厄等待二人过来。米歇尔老头眼睛发亮,喘息却发出咝咝的声响。他感觉不舒服,原想出去走走,不料他的脖颈、腋下和腹股沟突然疼痛难忍,迫不得已回来,请帕纳卢神父搀扶一下。
“生成几个肿块,”米歇尔老头说,“我走动挺费劲。”
大夫从车门伸出手,用手指抚摩米歇尔伸给他的脖子根部——里面形成了一个类似木节的肿块。
“您回去躺下,量量体温,下午我去给您看看。”
老门房一走,里厄就问帕纳卢神父对这场鼠患的看法。
“嗯!”神父答道,“恐怕是一场瘟疫。”他那双眼睛在圆眼镜后面笑吟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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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厄吃完午饭,拿起疗养院通知他妻子到达的电报,又看了一遍,忽听电话铃响了。是一位老主顾打来的,那人在市政府当职员,长期患有主动脉狭窄症,因家境贫寒,里厄免费为他治疗。
“是我,”那人说道,“您还记得我吧。不过,这次是为别人。您快点来一趟,我邻居家出了事。”
听电话里气喘吁吁的声音,里厄就联想到门房,就决定随后去看看他。过了几分钟,里厄就到了城边街区菲代尔伯街,走进一幢矮楼,在阴凉而气味难闻的楼梯中间,遇到了约瑟夫·格朗,即下楼来接他的那个职员。此人年约五旬,蓄留黄黄的小胡子,身材细高,有点驼背,双肩狭窄,四肢则又瘦又长。
“稍好些了。”他走到里厄跟前说道,“可是那会儿,我还以为他活不了啦。”
他擤了擤鼻涕。上到三楼,即最高一层,里厄看到左侧的房门上用红粉笔写着:“进来吧,我上吊了。”
他们进了屋。绳子从吊灯上垂下来,正对着下面一张翻倒的椅子,桌子则推到角落里。不过,那根绳子空吊着。
“我及时把他解下来了。”格朗说道。尽管他使用的语言极其简单,但似乎总在字斟句酌。“当时也巧了,我刚好出门,就听见有响动。我一看见房门上写的字,怎么跟您说呢,我还以为搞恶作剧呢。不过,他发出的呻吟声,听着很怪,甚至可以说挺恐怖的。”
他搔着脑袋:“看起来,这样自杀的方式一定很痛苦。我自然就进去了。”
他们推开房门,在门口面对一间非常明亮,但家具简陋的屋子。一个圆滚滚的矮个男人躺在铜床上,他呼吸很吃力,充血的眼睛注视着来人。大夫停下脚步,从那人喘息的间歇中,似乎听出垂死老鼠的咝咝叫声。然而,屋里各个角落没有一点动静,里厄朝床边走去。此人没有从多高的地方跌落,摔得也不重,脊椎支撑住了。当然,还有点窒息。有必要拍一张X光片。大夫给他注射了一针樟脑油,说是几天之内就能痊愈。
“谢谢了,大夫。”这人以窒息的声音说道。
里厄问格朗是否报告了警察局,这位职员神态未免有点尴尬——
“没有,”他说道,“哦!没有。当时我想,最紧迫的……”
“当然了,”里厄截口说道,“那由我去办吧。”
可是这时,床上的病人躁动起来,抬起身子阻止,说他很好,没必要去报告。
“您冷静些,”里厄说道,“这算不上案件,请相信我,我必须去做个声明。”
“噢!”对方哀叹。
他随即将身子往后一仰,开始饮泣。这阵工夫,格朗一直摩挲着胡子,这时走到床前,劝道:“好了,科塔尔先生。要尽量理解。可以说,大夫有这个责任。譬如说,万一您想不开,又要……”可是,科塔尔边流泪边说道,他再也不会干这种傻事了,那也是一时糊涂,现在他只求让他清静。里厄开出药方。“就这样说定了,”里厄说道,“不谈这事了,三两天后我再过来瞧瞧。不要再干傻事了。”来到楼梯平台,里厄对格朗说,他不得不去报警,但是会要求警长过两天再来调查。“今天夜里还得监视他。他有家人吗?”“我没见过他的家人。不过,我可以亲自守夜。”格朗摇着头又说,“您应当注意到,我都谈不上认识他。但是总得互助嘛。”经过走廊的时候,里厄还不由自主地观察各个角落,问格朗在他这街区,老鼠是否彻底消失了。这名职员对此一无所知。确实有人跟他说过鼠患的事,但是,他没大留心这个街区的传闻。“我操心别的事呢。”格朗说道。里厄便同他握手告别,急着要去瞧瞧门房的病情,然后就给妻子写信。
报贩叫卖晚报,吆喝着老鼠停止侵扰了。然而,里厄看到病人情况不妙,只见老门房半个身子探到床外,一只手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搂着脖子,正在呕吐不止,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往垃圾桶里一口一口吐出浅红色的胆汁。门房长时间用力呕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重又倒在床上。他的体温还高达三十九度五,颈部淋巴结和四肢都肿起来,肋侧两块浅色黑斑不断扩大。现在他开始哀怨内脏疼痛了。
“真是火烧火燎的,”他说道,“这可恶的东西,从里边烧我。”他那煤烟色的嘴唇,说话已经吃音了;他那对转向大夫的金鱼眼因头痛而漾出了泪水。他妻子惴惴不安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里厄。“大夫,”她终于问道,“这是什么病啊?”“什么病都有可能。但是现在还确诊不了。直到今天晚上,不要吃东西,服用清洗肠胃的净化剂。让他大量喝水。”门房恰恰渴得要命。里厄回到家,便打电话给他的同行里夏尔,本城最有名望的一位医生。“没有,”里夏尔说道,“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没有高烧和局部组织发炎?”“嗯!那倒有两例,淋巴结异常肿大。”“极不正常吗?”“嗯,”里夏尔答道,“所谓正常,您也知道……”晚上,无论什么情况,门房都在说胡话,高烧四十度,还在抱怨老鼠。里厄试用固定性脓肿处理,用松节油烧灼时,门房号叫着:“噢!这些可恶的东西!”淋巴结越肿越大,摸着跟木质一样坚硬。门房的妻子吓坏了。“夜里您要守着,”大夫对她说,“情况不好就叫我。”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晴朗,湿度较大,微风习习已有暖意,从最边远的郊区带来鲜花的芳香。早晨街上的喧闹声,似乎比往常更热闹,也更欢快,我们的小城经历了一星期惶恐隐忧,这天总算解脱出来,全城呈现出春回大地的景色。里厄本人接到妻子的回信,也放下心来,便怀着轻松的心情下楼,来到门房家中。到了清晨,体温果然降下来,只有三十八度了,病人还很虚弱,但是躺在床上能报以微笑了。“病好转了,对吧,大夫?”病人的妻子问道。
“还有待观察。”
不料,到了中午,体温一下子蹿升到四十度,时时陷入谵妄状态,重又呕吐起来。脖子的淋巴结一碰就痛,门房的头也仿佛要尽可能远离身体。他妻子坐在床脚,两只手放在被子上,轻轻地握着病人的双脚。她注视着里厄。
“听我说,”里厄说道,“必须把他隔离,进行特殊的治疗。我给医院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把他送走。”
两小时之后,上了救护车,大夫和门房的妻子俯身注视病人。病人满嘴生出蕈状赘生物,只能说出只言片语:“老鼠!”他脸色铁青,嘴唇蜡黄,眼皮则呈铅灰色,呼吸急促,气息断断续续,他被淋巴结肿痛折磨得身子散了架,蜷成一团的躯体深深陷入担架里,就好像要用担架将他包裹起来,又好像地下深层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召唤他。门房在无形的重压下断气了。他妻子哭道:
“就没有希望了吗,大夫?”
“他死了。”里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