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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 三

[法]阿尔贝·加缪2020年05月0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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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再过几天就解除门禁了,里厄大夫中午回家,心想能否收到他盼望的电报。这几天特别辛劳,不亚于鼠疫猖獗的时期,尽管如此,期待彻底解禁的心情,还是消除了他身上的全部疲劳。现在他有了盼头,也就满心欢喜。人不能总那么紧绷着,日夜惕厉。全身力量拧成一股绳,一直同鼠疫抗争,现在终于松松劲了。让感情流露出来,这也是一种幸福。他盼来的电报,如果也报来喜信,里厄就可以重新开始了。而且他也认为,所有人都可以重新开始。

里厄经过门房小屋,看见新来的门房脸贴在玻璃窗上冲他微笑。他登上楼梯时,眼前又浮现那张脸,因疲惫和营养不良而十分苍白的脸。

是的,等这场梦魇结束,再有点运气,他会重新开始的……不料,他刚一打开房门,母亲就迎上来,告诉儿子塔鲁先生身体不舒服。塔鲁早晨起床,却无力出门,回头又上床躺下。里厄老太太不免担心。

“也许没什么大毛病。”她儿子说道。

塔鲁直挺挺地躺着,他那沉重的脑袋在枕头上压出深窝,身上盖的毯子很厚,仍能凸显健壮胸脯的轮廓。他发了烧,头疼得厉害。他对里厄说,症状还模糊难辨,有可能感染上了鼠疫。

“不对,还一点做不出明确的诊断。”里厄给他检查完了说道。然而,塔鲁干渴得要命,大夫在过道里对母亲说,有可能是染上鼠疫,开始发病了。“嗳!”母亲说道,“这不可能,不会是现在呀!”紧接着她又说道:“咱们留下他,贝尔纳。”里厄略一思索。“我无权这么做,”他回答,“不过,城门要开放了,如果你不在这儿了,我认为这将是我行使的第一个权利。”“贝尔纳,”母亲又说道,“把我们俩都留下吧。你很清楚,我又刚刚打了预防针。”大夫说塔鲁也同样打了预防针,不过,也许太累的缘故,他漏掉了最后这次血清注射,同时又忽略了一些防范措施。里厄已经去了工作室,他再回到房间时,塔鲁就瞧见他拿着几支大安瓿血清。“啊!就是了。”塔鲁说道。“不,这只是预防措施。”塔鲁伸出胳膊,不再说什么,接受了这种漫长的注射,他也曾亲手给别的病人注射过。里厄正面看着塔鲁,说道:“看看今天晚上的情况吧。”“要隔离起来吗,里厄?”“还根本没有确诊您患上了鼠疫。”“这是我头一次看到,注射血清而没有同时安排隔离。”“您就由我母亲和我来护理。您留在这儿会更舒服些。”塔鲁不吭声了,大夫就收拾药瓶,等他说话好转过身去。最后,里厄走到床边,病人注视着大夫。他一副倦容,但是那双灰眼睛很平静。里厄冲他笑了笑。“睡得着您就睡一睡。过一会儿我就回来。”他走到门口,听见塔鲁叫他,就返身回到床前。但是,塔鲁似乎还在进行思想斗争,就连这句话都不愿意讲出口:“里厄,”他终于一字一顿地说道,“应当全告诉我,我需要知道。”“这事我答应。”对方那张大脸微笑起来有点扭曲。“谢谢。我可不想死,还要斗争。不过,真要是输定了,那我也希望有个好结果。”里厄俯下身去,搂住他的肩膀。“不,”大夫说道,“要想成为圣人,那就得活着。您要斗争啊。”

寒冷的天气,上午稍微缓和一点,午后却骤变,下起暴雨夹冰雹。暮晚时分,天空才略微转晴,但是严寒更加砭人肌骨。里厄晚上回到家中,顾不得脱大衣就走进朋友的房间。母亲在打毛线。塔鲁似乎就没有动窝,不过,他那高烧烧得发白的嘴唇却表明,他一直在坚持斗争。

“感觉如何?”大夫问道。塔鲁微微耸了耸探到床外的宽阔肩膀。“看起来,”他说道,“我的败局已定。”大夫俯下身去检查。在滚烫的肌肤下面,已经出现成串的淋巴结,他的胸膛也似乎回响着地下炼铁炉似的各种嘈杂声。塔鲁的病情很怪,呈现出两种鼠疫的症状。里厄直起身来说道,血清还没有完全发挥效用。但是,一股热流冲到嗓子眼,淹没了塔鲁想要说的话。

里厄和母亲吃完晚饭,又过来守在病人身边。夜幕降临,塔鲁就开始了这场搏斗,里厄知道,跟瘟神打的这场硬仗,要一直持续到拂晓。塔鲁最有力的武器,并不是他那结实的肩膀和宽阔的胸膛,而是刚才里厄注射时针头下冒出的血液,是这血液中比灵魂还内在的、任何科学都无法释明的东西。而他,也只能干看着他的朋友拼搏。他所要做的事,就是必须催熟脓肿,给病人输滋补液,几个月以来反复失败却教会他珍视这些治疗措施的效果。其实,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向偶然性提供机会,须知这种偶然性惰性十足,只有受到激发才肯动一动。这就必须让偶然性动起来。因为,里厄突然面对瘟神一张令他大惑不解的脸。瘟神再次力图挫败针对它的战略战术:它从仿佛已经立足的地方消失,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现身。瘟神再次力图做出惊人之举。

塔鲁躺着不动,还在抗争。这一整夜,面对病魔的一次次袭击,他没有一次烦躁不安,仅仅以他厚重的身躯和沉默不语进行拼搏。同样,他也没有一次开口说话,他用这种方式承认自己不可以分神。里厄只能依据他朋友的眼睛,追随战斗的各个阶段:那双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合,眼睑时而紧紧护住眼珠,时而相反,大大张开,目光凝视一件物品,或者移回到大夫及其母亲的身上。每次大夫与他的目光相遇,塔鲁都强颜微微一笑。

有一阵,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行人似乎在逃避隐隐的雷声,隆隆的雷声渐渐由远及近,最终化为流水声,响彻街道:又下起雨,随即雨夹冰雹,击打着人行道。窗前大幅水帘波纹流动。里厄站在昏暗的房间里,一时分神,观看雨情,现在又回身,重又凝视床头灯光下的塔鲁。他母亲仍然在打毛线,不时抬头注意瞧瞧病人。现在,大夫该做的事全做完了。急雨过后,房间越发显得寂静,独独充满一场无形战争的无声厮杀。大夫受困倦的折磨,不免产生幻听,恍若听见寂静边缘有一种柔和而均匀的呼啸声。而在闹鼠疫的全过程,他的耳畔始终伴随这种声音。他示意母亲去睡觉。老太太摇头婉拒,她的眼睛明亮起来,接着就仔细检查针脚,有一针把握不大。里厄站起身,给病人喂水,回身又坐下了。

趁着雨暂停时候,行人便匆匆赶路,人行道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里厄大夫第一次确认,这天夜晚,满街游荡的人迟迟不归,听不到救护车的铃声,很有点闹鼠疫之前的意味。这是摆脱了鼠疫的一个夜晚。病魔似乎受严寒、灯火和人群的驱赶,逃出本城黑暗幽深的洞穴,躲进这暖和的房间,向已无活力的塔鲁的身躯发起最后攻击。瘟神已不在本城上空行妖作怪,却在这个房间沉闷的空气里发出轻微的呼啸。这正是几个小时以来,里厄所听到的声音。还得等待,等这呼啸也在这里停止,鼠疫也在这里宣告败绩。

将近黎明时刻,里厄俯身对母亲说:

“你还是应该去睡一会儿,到八点好来替换我。睡之前先滴注点儿药水。”

里厄老太太站起身,收好针线活,走向床边。塔鲁合上眼睛有一阵子了。在他那坚强的额头上,头发被汗水浸得卷起来。里厄老太太叹息一声,病人随即睁开眼睛。他看见俯向他的那张和蔼的面孔,于是,他那倔强的微笑,重又浮出高烧的热浪。不过,他的眼睛很快又闭上了。剩下里厄一个人了,他坐到母亲刚离开的椅子上,街上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房间里也开始让人感到凌晨的寒冷。

大夫昏昏欲睡,可是,拂晓驶出来的第一辆车,把他从瞌睡中拖出来。他打了个寒战,瞧了瞧塔鲁,明白这场搏斗有了一段间歇,病人也睡着了。那辆马车的木轮铁辋还在远处滚动。窗前的天色仍然一片漆黑。大夫走向床铺时,塔鲁看着里厄,眼睛毫无表情,就好像他还将醒未醒。

“您睡了一觉,对不对?”里厄问道。“对。”“呼吸通畅点了吧?”“好点。这能表明什么呢?”里厄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不,塔鲁,这表明不了什么。您跟我一样清楚,这是清晨的暂缓现象。”塔鲁表示赞同。“谢谢,”他说道,“您就总这么确切地回答我吧。”里厄坐到床脚。病人的双脚就在身边,他感到又长又硬,犹如僵尸的肢体。塔鲁的喘息,更加粗重。“还要发起高烧,对不对,里厄?”他气喘吁吁地说道。“对,不过,到了午间才能确定。”塔鲁合上眼睛,仿佛在蓄养精力。他的脸上显出极度倦怠的神情。高烧在他体内某部位,已经蠢蠢而动,他就等待再度蹿升。他再睁开眼睛时,眼神十分黯淡,只是看见里厄向他俯下身子,才明亮一下。

“喝水吧。”里厄说道。塔鲁喝完水,脑袋又倒下去了。“拖这么久。”塔鲁咕哝一句。里厄抓住他的手臂,但是塔鲁移开目光,不再有所反应。突然间,高烧仿佛冲垮体内的一道堤坝,明显涌上他的额头。这时,塔鲁的目光又移向里厄,大夫凑过脸去鼓励他。塔鲁还竭力要笑一笑,但是那笑意没有冲破咬紧的牙关和白沫封死的嘴唇。他的脸已僵硬,但是眼睛仍然放射着勇气的光芒。

到了七点,里厄老太太走进房间。里厄回到工作室,给医院打电话,安排人代他的班。他还决定推迟出诊时间,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可是马上又起来,回到塔鲁的房间。塔鲁的头已经转向里厄老太太,凝视着坐在近前椅子上缩成一团、双手合拢放在大腿上的身影。他凝视的眼神太专注了,里厄老太太不由得将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然后起身关了床头灯。这时,窗帘外面的晨光很快透进来,不大工夫,病人的面容就从幽暗中显现出来,里厄老太太能看出他始终注视她。于是,她俯过身去,将枕头垫高一点,直起身来,一只手放到他那潮湿而卷曲的头发上,抚摩了一会儿。于是她听见塔鲁对她说一声“谢谢,现在一切都好”,声音非常低沉,仿佛从远处传来。老太太重又坐下时,塔鲁已经合上眼睛,他那张疲惫的脸尽管双唇紧闭,却似乎重又泛起一丝微笑。

中午时分,高烧达到顶点。一阵阵发自肺腑的咳嗽,震得病人的身体直颤动,正是这时他开始咯血了。淋巴结停止增长了,但是肿块还在,非常坚硬,好似拧在关节凹陷处的螺帽,里厄判断不可能切开这些肿块。在高烧和咳嗽的夹击中,塔鲁还隔一阵看看这两位朋友。但时过不久,他睁开眼睛的次数越来越稀少,而他惨遭病魔摧残的脸庞,在阳光的映照下,每次看都更加苍白了。高烧的急风暴雨,引发他身体抽搐惊跳,但是照亮他头脑的闪电却越来越少见了,塔鲁被缓缓地卷进这风暴的深底。里厄从此面对的是一副笑容消失而毫无生气的面具。这副人的形骸,曾经和他那么亲近,现在被病魔的长矛刺得遍体鳞伤,被一种骇人的病痛烧焦,还被天降的仇恨之风所扭曲,眼看着沉入鼠疫的疾流中,里厄却无能为力,救不了遇难的朋友。他只能停在岸边,心似刀绞,两手空空,没有武器,孤立无援,面对这场劫难,再一次束手无策。最终,无能为力的泪水模糊了眼睛,里厄未能看见塔鲁猛然转向墙壁,随着一声低沉的哀叹便咽了气,就好像他体内一根主弦断了。

夜晚没有搏斗,只是一片寂静。在这与世隔绝的房间里,里厄感到一种令人惊诧的静谧,在这具已经穿好衣服的遗体上方飘浮,而这种静谧,在许多天之前的一个夜晚,在有人冲击城门之后,也曾出现在高踞鼠疫之上的屋顶平台的上空。就在那时候,里厄便已经联想到他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一些人床上升起的这种寂静。到处都是同样的暂停,同样庄严的间歇,总是战斗之后的同样的平静,这便是失败的静默。然而现在笼罩着他朋友的沉寂,显得密不透风,同街道和解脱了鼠疫的城市的静寂那么相得益彰,里厄由此清楚地感到,这是最后一次失败,而这次失败终结了战争,将和平本身变成一种永难治愈的伤痛。大夫不知道塔鲁最终是否找回安宁,但至少此时此刻,他自信已经了解,他本人永远也不可能安宁了,正如失去儿子的母亲、埋葬朋友的男人那样,永远也不会有休战的时刻了。

户外,还是同样寒冷的夜晚,天空明亮而清冷,满布的星辰都仿佛冻结了。房间里半明半暗,里厄和母亲都感到严寒压迫着玻璃窗,那是极地之夜惨白的强烈气息。里厄老太太坐在床边,床头灯光从右侧照过来,一如平常那样的姿态。里厄在房间中央,坐在远离灯光的扶手椅上等待。他又想起自己的妻子,但是每次总要打消这种念头。

夜晚初始一段时间,行人走在清冷的夜色中,脚步声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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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安排妥当了吧?”母亲问道。

“妥当了,我打过电话了。”

接着,他们又继续默默地守灵。里厄老太太不时瞥儿子一眼。里厄每次同这样的目光相遇,就冲母亲笑一笑。街上相继传来夜间熟悉的声音。尽管还没有解禁,许多车辆却重又上街行驶了。汽车快速轧过马路,消失了,随后重又出现。人声话语、呼唤声,继而,复归寂静,一匹马的蹄声,两辆有轨电车过弯道吱嘎作响,模糊不清的嘈杂声,又是夜的喘息。

“贝尔纳?”

“嗯。”

“你不累吗?”

“不累。”

他知道母亲心里想什么,知道此刻母亲是疼爱他。他也知道爱一个人,或者至少一种爱始终不够强烈,找不出自行表达的方式,这并不算什么。因此,他母亲和他,可以始终默默地相爱。他们过一辈子,直到她或者他本人死去,也不可能进一步倾吐母子之情。同样,他在塔鲁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而今天晚上,塔鲁去世了,他们的友谊却没有时间真正经历一番。塔鲁出局了,正如他自己讲的。但是他,里厄,又赢得了什么呢?他所赢得的,仅仅是认识了鼠疫并可回忆,了解了友谊并可回忆,体验了温情,而且有朝一日也成追忆。在同鼠疫博弈,同生活博弈中,人所能赢的,无非是见识和记忆。塔鲁所说的“赢局”,也许指的就是这一点!

又驶过一辆汽车,里厄老太太在坐椅上动了一下。里厄冲她笑一笑。老太太对儿子说她不累,紧接着又说道:

“你应该去山区那里休息一阵子。”

“当然要去了,妈妈。”

是的,他会去山上休息。有何不可呢?这也成其为悼念的一种借口。赢局,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被剥夺了希望,仅仅带着自己的见识和记忆去生活,日子该有多么艰难啊。塔鲁恐怕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已经意识到,一种没有幻想的生活该是多么枯燥乏味。没有希望,就谈不上安宁,而塔鲁不承认人有权处死任何人,可又知道谁都可能情不自禁地判处别人死刑,甚至受害者有时也会成为刽子手。因此,塔鲁五内俱裂,生活在矛盾之中,从来就没有萌生过希望。莫非为此缘故,他才要当圣人,通过为别人服务而获取安宁吧?老实说,里厄无从知晓,这也并不重要。塔鲁在他的记忆中,只留下双手紧握方向盘为他开车的形象,或者这副厚重的身躯,现在躺着不动的形象。一种生活的热情和一副死亡的模样,这就是认识。

无疑正因为如此,早晨接到妻子去世的消息,里厄大夫才表现得如此平静。他正在工作室里,他母亲几乎跑着给他送来一封电报,随即出去好付给邮递员小费。老太太返回时,见儿子手上还拿着打开的电报。她注视着儿子,但是里厄目不转睛,在窗前出神观望海港绚丽的晨景。

“贝尔纳。”里厄老太太叫道。

大夫心不在焉地端详母亲。

“电报说什么?”老太太问道。

“正是这事,”大夫承认,“一星期前走的。”

里厄老太太的头扭向窗户。大夫沉默不语。继而,他劝母亲不要流泪,他早有所料,但事到临头还是非常难过。他这样讲,只是表明他这种伤痛并未出乎意料。几个月以来,乃至近两天,接连不断袭来的是同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