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5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距离跟检方碰头还有一段不多不少的时间,健一提议去拜访小林电器店,神原和彦却不怎么起劲。
“累了吗?”
“有点。”
“也难怪,跟专业律师狠狠干了一仗啊。”
健一故意调侃道,可神原似乎当了真。
“我说过头了吗?”
“那倒没有。”
他们此刻身处地铁车厢内,不能大声说话。车厢里空荡荡的,前排座位上坐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正半张着嘴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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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怪怪的。为什么要隐瞒呢?有客人来过就说来过嘛,为什么不能提供证言呢?”
如果那位客人能提供证言,我们要验证的不在场证明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只是大出社长倒也罢了,没想到连风见先生都这样。”
真的牵涉到了生意上的事吗?
“可是,不是这样的话,那还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神原和彦说着,把拳头抵在鼻子下面,用力顶了几下,似乎想赶走什么讨厌的气味。
健一说出一个刚想到的假设:“他们会不会用麻将赌博?彩头过大也会犯法的吧?不是还有演员和棒球选手因为这个被抓吗?”
神原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这让健一不好意思起来。
“哦,我只是随便一说。开玩笑的。”
神原笑了:“也不差。麻将赌博,嗯,想法还是不错的。”
真的吗?
车厢里空荡荡的,可神原和彦依然像在密谈似的将头靠了过来。
“大出木材厂的经营状况到底怎么样?”
“业绩很好,不是吗?你看他们那么有钱。”
风见律师不是说过,大出社长在经营上有一手吗?
“可是上次,风见先生第一次介绍我认识大出社长的时候,”说的是大出俊次带神原和彦去拜访大出木材厂的事,“我们和风见先生谈话时,大出社长进来了。好像是银行有人来,大出社长是来找印章的。那时,大出社长的情绪很糟糕。”
这事健一也听说过。当时他还庆幸自己不在场,否则他真的会吓尿裤子。
“我们听到他对银行的人大喊大叫。风见先生说他们是在商谈融资事宜。”神原和彦眯起眼睛,“如果经营业绩很好,为什么要对银行的人发火呢?”
健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因为他是个动不动就发火的人。”
“嗯,也许吧。”神原挠了挠头,重新端正坐姿,“太钻牛角尖也不好。”
“还是太累了。到图书室后,你先休息一下吧。”
这是忠实的助手该说的话。
到达城东三中时,已经快三点了。两人在门口分道扬镳,神原和彦去图书室,健一则直奔大厅里的公用电话。他要向气象台的对外窗口核实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天气情况。
暑假只过去了三分之一,气象台的电话应该不难打,可事实上却等了相当长的时间。看来,想赶紧写下七月份天气日记的小学生还不少呢。
电话终于接通了,接待他的气象台工作人员十分热心,不仅告诉了他具体的数据,还作了通俗易懂的说明。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点到凌晨零点,因为经过上空的低气压存在空隙,东京二十三个区都处在降雪渐止的状态。凌晨一点钟过后又下起了大雪。
风速每秒二点二米,最高不过每秒四米。风向西北偏北。健一说起自己听到过风的呼啸声,对方马上告诉他,那是风吹在建筑物上引起的回声。
“在城市里,一下雪,路上的车辆就会减少,便很容易听见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呼啸的风声,有时是风吹在窗框上或吹进空调换气孔时发出的响声。风向合适的话,换气扇的风管会起到风洞的作用,身处室内的人就会听到出乎意料的声响。”
神原和彦听到的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这么说来,那天可以说成是一个‘静悄悄的雪夜’吗?”
“从通常的感觉上来说,是这样的。至少不能说风很大。而‘大雪纷飞’这样的表达方式,只能用在凌晨一点钟过后。你在写怎样的报告呢?”对方问道。
“我想通过清晰准确的表达,让别人能具体生动地回忆起那个雪夜。”
因为我必须向陪审员说明情况。当然,健一没有这样说。
认真记好笔记,健一跑上了通往图书室的楼梯。半路上,他遇到了井上康夫。对方正从楼梯上跑下来。
“哎?不是要开碰头会吗?”
“嗯,还有十分钟。”井上康夫一边用手指推了推银边眼镜,一边打量着健一,“你的衬衫皱巴巴的。”
“汗味儿很重吧?”健一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吧?”
“看得出来吗?”
“躺在图书室窗户边的那个,是神原和彦吧?几乎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啊。”
“大概在冷却自己的脑袋。”
井上法官的眼镜闪出一道光:“是该好好冷却一下。检察官等会儿要带颗炸弹来。”
健一怔住了:“法官,你听到什么了?”
“嗯,还有十分……”他看了一下手表,又改口道,“还有八分钟就明白了。”
健一走进图书室,见神原和彦虽然懒洋洋地倚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睛却是睁开的。
图书室里看不到其他学生的身影,连图书委员也不在。或许是检方向北尾老师提议后,临时调走了。
“法官把你当死人了。”
“知道。”说着,神原和彦也将鼻子凑到自己的衬衫袖子上闻了闻皱起了眉头,“臭。”
“在外面的时候注意不到。从明天起要在腰上挂条手巾,就跟《事件》里的菊地律师那样。”见自己的话没有引起共鸣,健一又补充道:“那是一部老电视剧,在NHK播过。”
神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看过书。”
“嗯,是大冈升平写的。也有电影,我们家有录像带,我老爸喜欢看。”
在他们闲聊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井上法官打头,检方的三人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临时把你们叫到这里来,实在不好意思。”藤野凉子微微低头鞠了一躬。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检方和辩方分坐在两侧,井上法官位居中央。
“如果只是传达一下内容,打个电话也可以……”
“可我们觉得不面对面说一下,还是不太好……”佐佐木吾郎接过话头。
萩尾一美依然我行我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佐佐木吾郎身边。可她刚坐下就立刻皱起眉头,用手捏住了鼻子,以此表达自己的责难:你们两人,味儿真难闻!可健一只当没看见。
图书室里没有空调,即使打开所有的窗户,室内也依然很闷热。然而,藤野凉子的太阳穴边淌下的一缕汗水,似乎并非因为闷热。
藤野很紧张,在发抖呢。健一端正了自己的姿态。
“为了找出举报人,我们确定了一名必不可少的证人。”语言流畅自然,落落大方,可不知为何,凉子没有看辩护方的人,“那名证人说会全力协助我们。她正在写陈述材料,完成后会提交给法官。”
“大概什么时候完成?”法官追问。
“两三天之内吧。”
“挺费时间的嘛。”
凉子调整一下呼吸,看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这名证人就是三宅树理。野田应该知道吧,她现在还发不出声音。”
健一僵住了。神原辩护人还维持着慵懒的姿态,眼睛却直勾勾地注视着凉子。
“所以写陈述材料的时间会比较长。她每次不能写太久。”
“三宅的健康状况如何?”法官井上康夫进一步问道。
“还是不太好。保健老师尾崎也提出过请求……”
凉子调整呼吸。她太紧张了,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被高木老师打耳光时,也要比现在更镇静。
“作为检方,我们要保护好证人。具体而言就是……”
神原和彦插了一句:“辩方在开庭前不要与她接触,对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点责难的意思。
凉子咽了一口唾沫,细细的脖子动了一下:“就是这么回事。”
“单方面的强硬要求。”井上法官说。他也没有责难的意思。
“我们也有点过意不去,可不同意这个条件,三宅就不肯配合。她的双亲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像是要制止想说些什么的法官,凉子提高了嗓门,“我们准备在她写出陈述材料前,将她证言的大致内容预先加以说明。这样就不会造成辩护方不利的局面了。辩护方能在开庭前着手调查证言的真伪。”
“怎么样?”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
神原立刻回答:“这是法官裁定的事项。作为辩护方,我们遵从就是了。”
井上法官推了推眼镜:“说得轻松。那可是重要证人啊。”
“没关系。”神原和彦看着井上法官,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天真笑容,“藤野同学刚才说,那是为了找出举报人必需的证人,而并不是举报人本身,对吧?”
凉子的太阳穴附近又开始流汗了。
“那么,三宅树理找出的举报人又是谁?”神原向凉子发问。
“这个人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藤野凉子微微抬起下颌,好看的鼻子朝向了天花板。
“是浅井松子。”
井上法官藏在银边眼镜后面的眼睛缓缓眨了两次。
“浅井松子目击了犯罪现场,想举报,又无法独自承受压力,于是去向三宅树理商量。她们两人一起写了举报信。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浅井松子掌握主导权,三宅树理只是在帮忙。
“藤野!”健一发觉自己在高声叫喊,嘴巴不听话似的自己动了起来,“你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吗?”
“野田,别这样!”井上法官制止道,“你这样提问是不公平的。”
可健一停不下来:“你真的相信这种谎话吗?这不是将一切都推到浅井松子身上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健一突然感到脖子被勒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神原和彦拽住了自己的衬衫袖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坐下。”神原不慌不忙地说。
凉子之前一直不看健一,这时却像拿定了主意似的死盯着他。
“我相信三宅树理。”
即使领子快要被扯破,仍倔强站立的健一,此时也感到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坐下来后,他觉得裤管内侧的汗水凉飕飕的。
“死无对证,说什么都行。”健一嘟嚷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藤野凉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今后,两大阵营要开始全面对抗了。”井上法官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双方友好协作,一起弄清事实真相的氛围一去不复返了吧。”
谁都没有回应他。
“也难怪。既然要对簿公堂,这样也很正常。”井上法官说着,撩了一下落在额头上的头发。
“还有一个请求。”凉子用强硬到近乎倔强的声音说道,“希望被告不要接近三宅树理。三宅树理担心会受到大出的报复。我们自然会保护她,也希望辩护方控制好大出俊次。”
“有山崎在。”佐佐木吾郎结结巴巴地插话道,“应该是没有问题,提一下也是为了保险起见。”
“嗯。”神原和彦应道,“知道了。我们会控制好的。这样对大出也好。”
健一低下头,强忍着眼泪。他的额头在滴汗。
“对不起。”凉子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死角,“可这就是我们了解到的真相。”
真相。
风见律师的声音在健一的脑海中回响。那个写举报信的女生需要有人信任她、拥护她、跟她一起战斗,这种需求十分迫切……
所以藤野凉子才承担起这个角色吗?
既然如此,三宅树理为什么不愿承认是自己写了举报信?为什么不主张是自己告发了大出俊次呢?同样是撒谎,说自己真的看到了杀人现场,那健一还能理解。
可现在的状况简直不可理喻。三宅树理到底想干什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甚至不惜拿死人当挡箭牌。
他们了解到的真相?
“既然如此,”夹杂着叹息,神原和彦咕哝一声后,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们就竭尽全力粉碎这个‘真相’。”
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精神抖擞,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然而,似乎又显得有些沉痛。
“我们走吧。”
在健一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后,神原辩护人便径自走出了图书室。健一急忙跟了上去,身体在椅子角上磕磕碰碰的。
沉默降临到图书室,裹挟着操场上沙尘的热风一阵阵吹了进来。
不顾心情沉重默不作声的另外三人,萩尾一美朝门口看去。
“他们刚才的样子好像也挺帅的。说什么‘粉碎’的。”她小声嘟嚷着,又动作夸张地捏住了鼻子,“不过,那两人的汗臭味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