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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 4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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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出俊次洗了把脸,这才完全睁开了眼睛。他一个人几乎把健一的妈妈野田幸惠做好的三明治全都吞下了肚。

通话记录上剩下的五个号码,他一个都不知道。对于这些都是公用电话的说法,他很爽快地表示了赞同。

“谁会在家里打这种危险的电话呢?”

“大出也会用公用电话?”

“用。我那个被烧掉的家后面就有一间电话亭。”

俊次待在家里也听得见电话铃声,他常常一听到铃声就从阳台上翻出去接电话,暗中策划好路径,连鞋子都预先放好了。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对健一而言实在难以想象。

“还记得那间电话亭的号码吗?”辩护人问道。

大出俊次立刻答了上来。这便是他使用过许多次的证据。而这个号码和通话记录中的五个号码一个都对不上号。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怎么会没有传呼机呢?”

听了神原和彦的问题,大出俊次竟然两眼直冒凶光。

“怎么了?不可以吗?”

“就是有点想不通。有个传呼机多方便啊。”

“以前我也有过一台。”俊次的语气听来很不服气,撅起的下嘴唇上还粘着鸡蛋三明治的馅料,“前年圣诞节,我是跟一些高年级的家伙一起过的。”

他们无所顾忌地大闹了一通。大出胜知道后,暴打了他一顿。

“老爸顺手就把传呼机没收了。”

「正因为有了这种玩意儿,你这笨蛋才会被那些坏家伙带出去!」

“后来就一直没有了?不会吧。你不会偷偷买一个吗?”神原和彦继续追问。

俊次白了他一眼。“买了。”他气势汹汹地说,“去年暑假买的,后来又被老爸没收了,还挨了揍。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神原和彦笑道:“没有再买吗?嗯,还是不买的好。不,应该买一个才好。”

传呼机上的通话记录也许能成为辩护方的证据。

“反正我没给柏木打过电话。”说着,他在T恤和短裤上胡乱擦了擦刚才拿三明治吃的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短裤的后插袋里发出“沙沙”的声音。

“对了。这个,我带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笺纸,“你不是要我写二十四日那天的行动记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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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纸戳到神原的鼻尖处,又“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写是写了,可这玩意儿真能管用?”

健一探过头来看了看这张纸,一下子就泄了气。

字写得太难看。一行行的字上下起舞,歪歪扭扭。要看清写着什么已经够累了,内容就更别提了,净是些“睡觉”“游戏中心”“不知道几点”“便利店”之类含糊的用词。并且,只有那天下午的活动回忆得比较详细,晚上八点以后就只写了一句“在家”。

“你还记得七点半左右跟你妈妈一起吃晚饭的事吗?”

“晚饭是吃了,”俊次打了个很响的饱嗝,“时间记不得了。”

“是跟你妈妈一起吃的吧?”

“老妈不在。她去看宴会表演了。”

这是他记错了。

神原和彦展开便笺,摊在桌面上。

“还记得晚上九点钟左右,你爸爸带着客人回家的事吗?是来家里打麻将的客人。”

大出俊次灵巧地挑动一边的眉毛,看着神原问道:“上次你也问过这个问题吧?”

“我想再确认一下。还记得吗?”

又一个饱嗝后,俊次摇了摇头:“我没跟客人见过面。只记得老爸说,那晚有客人要来,要我待在家里。仅此而已。”

看来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大出俊次确实没被叫到麻将屋里去过。

“大出,你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是不会知道客入的进出以及家里别的地方的情况吧?”

俊次露出牙齿,显得十分不耐烦:“我家太大了。”

“嗯,那倒是。不过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了。”神原追问道,“我再问一次,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大出你一直在家,对不对?直到早晨为止,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是吗?可不能撒谎啊。”他强调了一遍,“你要是撒谎,我总会知道的,因为我可以去证实。”

健一发现在这一瞬间,大出俊次的眼中只有眼白,没有眼黑。曾听人说过,鲨鱼发起攻击时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证实?”俊次怒吼道,“什么意思?去向谁证实?”他猛地站起身,把椅子都带倒了,“向我老妈去证实吗?是不是?”

隔着桌子,他一把揪住神原和彦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你要把我老妈也卷进来,是不是?我不是跟你讲过了,不要把我老妈卷进来!我不是讲过了吗!”

大出俊次将神原和彦从椅子上拖了起来,用力摇晃着,似乎马上就要动手揍他了。健一说不出话来。他没胆量上前去劝架,也没有拦住俊次的臂力。桌上那只俊次用来喝大麦茶的玻璃杯映人眼帘。他一把抓起玻璃杯,将杯中残存的茶水泼到俊次的脸上。

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泼冷水”。

被泼了一脸的大麦茶后,大出眨起了眼睛。健一的心跳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起反作用了吗?那家伙会发作得更厉害吗?

大出俊次垂下高耸的双肩,松开神原和彦的衣领,一把推开了他。神原和彦摇晃着身子,双手按在喉咙口,开始猛烈咳嗽起来。刚才被大出俊次揪起来时,他险些窒息。

俊次呆呆地站着,眼睛恢复了正常,刚才那鲨鱼般的眼神已不知去向。

“不是,我们要,把她卷进来……”神原和彦痛苦地喘息着,“是你妈,主动,配合我们的。她……很担心你啊。”

说完,神原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子干呕起来。健一见状,赶紧跑去抚摸他的背部。

“今天真是倒了大霉。”嘴上这么说,神原却依然在笑,“下次你要是再这样……”

“你还是别说话了。”健一拦住了神原的话头,抬起头看着大出,替神原说出了下半句,“我们就辞职不干了。”

大出俊次默不作声地撩起T恤的下摆擦了擦脸。然后扶起椅子,坐了下来。

“昨天,老爸他……”大出的声音太小了,不光是健一,连还在干呕的神原也抬起了头,“又被警察叫去了。”

一大早被叫去,下午六点过后才回来……

回来后,老爸又叫来税务顾问,搞了一大堆账本,两人一直折腾到很晚才结束,老爸还不时咆哮几声……”

税务顾问走后,大出胜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像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起初声音很大,马上又变得很小声,偷偷摸摸地谈了很久。

“现在租的公寓里也有老爸工作用的房间。”

就在大出俊次房间的隔壁。

“就因为这个,你昨晚才没有睡好,是吧?”终于调整好呼吸的神原和彦抬起身子说道。

健一突然明白了。大出俊次表面上总是突然发火,大声吼叫,大吵大闹,然后又马上开始傻笑。大家都认为这是他的本性,才留意不到别的方面。其实他的内心也相当不安,精神状态很不正常。他不仅担心自己,也担心父母,因此变得更容易冲动。

对他而言,担心他人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吧。

“我想听听老爸在说什么,可听不到,所以我……”他伸手抓过被健一倒空的玻璃杯,将杯子底部贴在耳朵上。“就这样,贴在墙壁上。”

“偷听啊……”神原和彦笑了,随即又咳嗽起来。健一忍住笑,再次抚摸起辩护人的后背。

“听到些什么?”

“老爸说的生意上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不过听得出他们在谈钱。

“保险金还没有下来,老爸他很犯难。”他嘟囔着,“最近连零花钱都不给我了。”

大出俊次也很害怕。

神原和彦坐回椅子上,脸上的表情表示他已经没事了。健一从洗手间拿来毛巾。

“我现在这么做,对吗?”大出抽着鼻涕,“公司那边很惨。我必须担心那边,因为我是继承人。”

“具体而言,”神原冷静得惊人,“假如你父亲的公司面临危机,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大出俊次又吸了一下鼻涕,拿T恤衫的下摆胡乱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似乎用不着毛巾。

“没什么能做的吧?”神原和彦说,“如果是这样,你还是把精力集中到证明自己的清白上为好,这样至少还能让妈妈放心一点。”

大出俊次低下头,撅起嘴,低声说:“我倒想问问你……”

“什么?”

“你真是个让人犯恶心的混蛋。没人这么说过你吗?”

神原辩护人无法回答。

大出抬起头,看着神原。这次倒并不是要打架,可看上去态度更恶劣了。

“你自己明白吗?混账透顶。脑子快,嘴会说,心眼黑。其实,你要比我坏多了。”

健一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

“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老爸杀死你老妈的时候,应该连你一起弄死;要不,你老爸在上吊的时候,应该把你吊在身边。这样就好得多了,你说是不是?”

健一猛地将手中的毛巾扔向大出。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朝大出俊次猛扑过去。

他并不想揍大出。他做不出这种英勇行为,只是想扑上去阻止。大出吃了一惊,一闪身就躲开了,健一反倒摔在了厨房的地板上。

健一的气势丝毫不减。他站起身来大叫道:“不准说这种话!”

你根本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谁都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你要向他道歉、道歉!道歉!向他道歉!”他一边喊着,一边准备再次扑向大出俊次。

身后有人抱住了他。没有别人,只有神原和彦。

“别拦我。你这个混蛋!”甩开神原的手,健一也对他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能容忍他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拦住我?被他这么说,你不觉得窝火吗?”

神原和彦体格和健一不相上下,也不躲不闪,健一一下子就揪住了他。就像刚才大出对神原那样,健一也抓住他的衣领摇晃起来。

神原丝毫不予抵抗。健一摇着摇着竟哭了起来,于是停止摇晃,拽着神原的双手很快松开了。他全身瘫软,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

“我也想过。”头顶传来神原和彦的声音,沙哑、低沉,轻到只能勉强听见,“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了?所以……”说到这儿,他噎住了。

健一抬头看着他。只见他脸色惨白,毫无表情,却站得笔直,和大出俊次正面相对。

“其实,我那时就知道……”

对面大出俊次的脸一片苍白。

“我知道,自己早就死了。”

和父母一起死了。

“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幽灵。我是幽灵。”

柏木卓也问过丹野老师的残酷问题,再次浮现在健一的脑海里。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吗?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是一个幽灵在做你的辩护人。”神原和彦的眼睛是干的,“如果你不愿意,可以解我的职。我绝不会主动辞职。”

大出扒下肩膀上的毛巾,穿过厨房跑了出去。很快,玄关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今天是内讧的日子。”难以置信的是,神原和彦居然向瘫坐在地上的健一露出笑容,“总之先休息一会儿吧。休息半天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闹到这个地步可真是遗憾,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健一问。

为什么要忍受到如此地步?

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回答的吧。可健一太想一吐为快了。

“你当那家伙的辩护人是有原因的吧?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健一盯着地板,语气就像发牢骚似的,“如果有什么原因,请告诉我,不然我可要崩溃了。”

神原在健一的身边蹲下了身,健一则抬起了半个身子。辩护人的眼睛里还是干的,都干透了,仿佛沙漠。

健一想到了沙漠。这家伙就是在沙漠里游荡的幽灵。

“我不想告诉你。”

“哎?”

“我不想回答。不想说。”

这其中肯定有原因。

健一泪流满面,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就像中了邪似的看着神原的侧脸。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好吧,那我不问了。”或许是哭过的缘故,健一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他明白,这个回应是正确的。

如果急于得到答复,只会适得其反。要想得到答案,就只有继续跟在神原辩护人身边。跟着他仔细观察他。

健一想起一句更重要的话语:“我也不会辞职。如果你讨厌我,可以将我解职。”

失魂落魄的两人在餐桌底下对视着。

“谢谢。”神原和彦说道。

健一突然害羞了。他在地板上爬了几步,拣起大出俊次扔下的毛巾,擦了擦脸,又擤了擤鼻涕。

“我们去见见柏木的母亲。”神原和彦说着,站起身来,“还是洗把脸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