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18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你搬到大宫去住后,和卓也又保持着怎样的关系呢?”
“我跟他没关系了。”
“电话……”
“没有过。”
“和你父母呢?”
“他们有时会打电话给我。我母亲到大宫来过,会买一些衣服、杂物送来,没过多久就回去了。”
“你父亲柏木则之呢?”
“也就是过年我回家时见个面的程度。”
“过年时,你会住在家里吗?”
“不,我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让祖父母两个人单独过年也太冷清了。”
“柏木功子,即你和卓也的母亲跟你祖父母关系如何?”
柏木宏之难为情地笑了。“关系不太好。是原本就不好,还是我和卓也的争执使他们关系恶化的,我就不清楚了。”
由此可见,柏木家分成了两大阵营,祖父母和长子柏木宏之是一边,父母和次子柏木卓也是另一边,还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对立。这倒是个令人难以忽视的事态啊。
“你的祖父母如何看待卓也呢?”
“他们自然也会担心,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只要一说出来,就可能会和我母亲吵架。”
“发生过这种事吗?”
“发生过好多次了。自从我和卓也发生冲突,回到他们身边之后,他们和我父母交流时就只会说些场面话。”
“你知道卓也从去年十一月十五日开始不上学的事吗?”
“知道。不过,我是在十二月才听说的。是母亲来大宫的时候告诉我的吧。”
“说卓也不去上学了?”
“是的。母亲说,是因为卓也和同学打架了。对方是有名的坏蛋,所以卓也没有错。还说她和父亲商量过,会找个恰当的时间让卓也转学。”
“你听了这话,觉得担心吗?”
柏木宏之双手抱胸,低下头沉思片刻后嘟囔道:“祖父母很担心。对于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小孩不上学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证人你不担心吗?”
柏木宏之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当时心情复杂,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
野田健一停下正在记录的手,怔怔地望着证人柏木宏之。
“我又要说小孩子气的话了。”柏木宏之苦笑道,“我当时有点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
“是的。我当时想,卓也那小子失败了。他的阴谋终于没有得逞。”
“阴谋?”
“他以前也常常不去上学,可成绩依然很好,甚至能达到优等生的级别。”
“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对吧?”
“听说他上初中后,班主任也说,如果他真的肯用功,成绩应该会更好。这也是听我母亲说的。”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
“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也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卓也都不算问题少年。尽管他体质病弱,也不是个坏孩子。呃,我很难表达清楚……能听得懂吗?”
“请继续。”
“可是,拒绝上学明显是问题少年的行为,不是吗?虽然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定性,但对于我父母这样具有一般常识的人,以及对学校和教育持保守态度的家长来说,就是这样的吧。我母亲就为此感到十分狼狈。”
“原来如此。”
“上小学时,卓也也曾说过不想上学,但那不过是说说而己。就了解的情况,对于当时的卓也而言,和同学打架的行为简直不可想象。所以我会觉得,这次他失败了。”
“呃……”神原辩护人低吟一声,扭了一下脖子。
“我还想到,卓也失去了我这个比较对象,就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在父母眼前显摆自己。可这次他有点闹过头了。”
“你是说,卓也在故意制造令人担心的状况,目的是引起父母的注意,是吗?”
“不只是父母,他也想引起老师们的注意。”
“根据津崎先生和柏木则之的证言,很难相信卓也希望得到老师的关心。他似乎相当蔑视老师们,至少是不抱什么希望吧。”
“不,所以……”
柏木宏之一边找寻合适的话语,一边焦急地挠着自己的头发。
“确实,很难想象卓也对学校的老师们会有什么期待。他就是这样的人,对身边的大人,他都已经看透了。他蔑视大人,认为自己凌驾于他们之上。所以他总想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的特别。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他自顾自地点着头。
“卓也认为自己很特别,是出类拔萃的,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从本质上他就不能和普通的孩子相提并论。”
柏木宏之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环视法庭一周。
“我不知大家能否领会,卓也拥有这样一个侧面。他既纯粹又有心机,是个麻烦的小人精。”
陪审员们面面相觑。检察官席上,藤野凉子正和身边的佐佐木吾郎小声攀谈,佐佐木吾郎不停点头。萩尾一美将一条胳膊支在桌面上,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
“他在制造假象。”柏木宏之有点激动了,“在家里,只要当个身体病弱而脑袋聪明的孩子,就足够彰显自己的特殊性。当他成为初中生,同学们都在不断长大,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就会变得比家庭关系更难办。这时,要想制造假象,就必须依靠特殊的手段。具体而言,就是他在大家面前呈现的样子――不正眼看人、嘲笑讥讽、什么都能看透、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他不愿全身心投入学习和社团活动,他认为比起这些,人生中还有更重要的事物。”
他既不想当单纯的优等生,也不愿做不良少年,而是要成为一名与众不同、具有超凡洞察力的学生。
“所以,听说他和校内出名的不良学生打架的时候,我立刻在心中高呼:原来如此!这绝不是普通的冲突事件,虽说起因应该是大出他们找了卓也的茬,但认为自己高他们一等的卓也绝不会吓跑,反而会嘲笑、蔑视他们。不过大出他们的恶劣程度远在卓也的想象之上。怎么说呢,他们毕竟是真正的不良少年。卓也怕他们报复,就只能逃避了。”
“所以你认为,卓也这次失败了,是吗?”
神原辩护人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为越说越起劲的柏木宏之踩了一下刹车。
“是、是的。卓也他搞错了对手。大出根本不理会卓也的小聪明,绝不会按照他心中想好的程序去走。所以卓也无法再去学校了。可是,他又不能向自己蔑视的老师和父母倾诉这一切,他只得把自己关在家里,思考下一个手段。”
旁听席寂静无声,大家不知是在由衷地佩服柏木宏之的分析,还是觉得惊诧或莫名。连藤野刚也听得津津有味。
“说句失礼的话,证人你也很有心机啊。”神原辩护人超然地说。紧张的气氛瞬间解除,旁听席爆发出一阵笑声。陪审团里也有好几人笑了起来。
藤野检察官依然满脸严肃。野田健一也是如此,甚至还显得有些僵硬。
“上午,柏木则之先生出庭作证时,你指出父亲的话中有虚假成分,还指责他说,‘父亲在制造卓也的假象。’”
柏木宏之突然像虚脱一般变得有气无力。“是的,我说过。”
“你上午提到的‘假象’,就是你刚才谈到的卓也的形象?”
“是的。父亲在卓也以那种方式死去后,明明开始了解那不过是假象,却依然紧紧抱住不放,甚至还代替卓也继续制造假象,想在这个法庭上,让大家都相信这个假象。我因此愤怒不已,起身斥责了我父亲。”
神原辩护人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不觉得,这种‘假象’正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吗?”
柏木宏之重新端正站姿,面向神原辩护人回答道:“我并不这样认为。我非常了解卓也。我一直在近距离观察他。”
“这几年你们没有生活在一起,不是吗?”
柏木宏之一下子拔高了音调,“即使不和他一起生活,我也知道他完全没有改变。”
“这位哥哥很可怜啊。”一些坐在藤野刚背后的女性家长在低声感叹。
“他弟弟真麻烦,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做父母的总是让年长的孩子一忍再忍,而娇惯年幼的孩子。”
藤野刚心中暗想,其实藤野家也是如此。三姐妹中的长女凉子为了两个妹妹总是在忍耐。自己和妻子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还会劝说凉子:做姐姐的必须忍耐。
“男孩子的内心很难懂。女孩子心直口快,还会互相抓着头发吵架,多少能懂一点她们的心思。”
“男孩子会把任何事都闷在心里。”
是这样的吗?藤野刚暗忖道。
他抬起头来,发现柏木宏之已经坐在了证人席上,还从野田健一手中接过一个盛水的玻璃杯。神原辩护人在翻看手头的资料。
“可以了吗?”
证人柏木宏之将空了一半的玻璃杯还给野田健一,对神原辩护人说:“可以了。刚才我又冲动了,对不起。”
“好,我们继续。”神原辩护人微微一笑,“关于证人如何理解卓也拒绝上学时的心态,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在此基础上,我会进一步提问。”
他合上文件,身体靠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