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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宫殿 10.终极大桥

[英]亚瑟·克拉克2020年04月2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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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和玛克辛都是拉贾辛哈的莫逆之交,然而据他所知,他这两位朋友还没有相互见过面,甚至没有过通信联系。这种情况多少有些怪异。在塔普罗巴尼以外,确实没人听说过萨拉特教授的大名,但是整个太阳系无论在电视上还是在无线电广播里,人们总能立刻认出玛克辛·杜瓦尔的音容笑貌。

这两位客人斜靠在图书室舒适的躺椅里,拉贾辛哈则坐在别墅的主控制台前。他们同时注视着第四个人,那人站立着,一动也不动。

太呆板了!倘若有个旧时代的来客,对当代日常的电子奇迹一无所知,他看了几秒钟以后,可能会认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精致入微的蜡制人体模型。然而,更留心观察的话,他会发现两个奇特的事实——这个“人体模型”全身透明,它的双脚在紧靠地毯的地方有些模糊不清。

“你们认识这个人吗?”拉贾辛哈问。

“素昧平生。”萨拉特应声回答说,“他准是一个重要人物,不然你不会硬把我从马哈兰巴拽过来。我们正要打开圣骨室呢。”

“撒哈拉大沙漠萨拉丁湖[1]上的快艇比赛刚刚开始,我就不得不撇下自己的船。”玛克辛·杜瓦尔说道,她那著名的女低音略含愠怒,足以使人感到难堪。她不像萨拉特教授那样知情知趣,会给人留点儿面子,“我当然认识他。怎么着?他要在塔普罗巴尼和印度斯坦之间架设一座桥梁吗?”

[1]作者虚构的湖泊,暗示人类在22世纪已经完成了对干旱的撒哈拉大沙漠的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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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贾辛哈呵呵笑了,“没必要——两个世纪以来,我们已经有一条完全顶用的隧道了。很抱歉把你们二位拽到这里来。玛克辛,二十年来你一直允诺要来呢。”

“不错。”她叹了一口气,“我在演播室里待得太久了,有时竟会忘记外面还有一个现实世界,那里有五千个亲朋好友和五千万个老相识。”

“你把摩根博士归入哪一类呢?”

“我见过他——哦,大约三四次。大桥竣工的时候,我们做过一次特约采访。他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

拉贾辛哈思忖着,这话出自玛克辛·杜瓦尔之口,确实是难得的赞颂之词。三十多年来,她也许是这一行中最受尊敬的一员,而且已经赢得了所能得到的一切荣誉。普利策奖、《环球时代》奖、戴维·弗罗斯特奖——这些都不在话下。她甚至化名沃尔特·克朗凯特,在哥伦比亚大学当了两年电子新闻学教授,直到最近才重操旧业。

这一切使她变得成熟稳健,但并没有减少她的锐气。她已经不再是狂热的女权主义者了,她曾经说:“既然女人更善于生孩子,那么可想而知,造化必然会赋予男人某种才能以弥补其不足。遗憾的是,我暂时还想不出那是什么才能。”不过呢,尽管有了改变,她最近还是在一次电视专题小组讨论会上大声插话,搞得主持人狼狈不堪:“我是女记者——不是他妈的记者。”

没人怀疑过她的女性气质,那是不容置疑的。她结过四次婚,她对电视现场摄像人员的苛刻选择名闻遐迩。她的现场摄像师不论是男是女,全都年轻力壮,能扛着重达二十公斤的摄像器材迅速跑动。她还要求现场摄像人员必须阳刚之气十足,并且十分英俊健美。在她的同行里,广泛流传着一个笑话,说她的现场摄像人员都是公羊[2]。这种俏皮话倒是没有恶意,因为最厉害的对手也十分欣赏玛克辛,其欣赏程度不亚于对她的妒忌。

[2]在英语中,“现场摄像人员”(REM)和“公羊”(RAM)谐音。而且“公羊”作为俚语,含有“色鬼”、“骚男人”的意思。

“妨碍你参加比赛,很抱歉。”拉贾辛哈说,“但我注意到,虽然你没参加,但‘马琳三’号还是轻易取胜了。我想你会承认,这里的事更为重要……还是让摩根自己来讲吧。”

他松开放映机的暂停键,那个静滞的立体影像立即活了过来。

“我叫万尼瓦尔·摩根。我是地球建设公司陆地部的总工程师。我最近完成的一项工程是直布罗陀大桥。现在我要谈谈另一项工程,它的目标更伟大,是前者无法比拟的。”

拉贾辛哈往房间四下瞥了一眼。如他所料,摩根把这两人都吸引住了。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准备聚精会神地听摩根讲讲自己已经熟悉但仍觉得难以置信的工程方案。他暗自思忖,人们很快就接受了传统的放映手法,忽视了俯仰和水平控制技巧产生的相当大的误差。甚至当摩根“活动起来”——不是离开原位而是形象严重失真的时候,也没有破坏画面的真实感。

“人类进入太空时代将近两百年了。在大半时间里,人类文明完全依赖眼下绕地球运行的大批卫星。全球通讯、气象预报和控制、陆地和海洋资源开发、邮政和情报业务——万一这些领域的太空运行系统发生什么不测,人类就会重新陷入一个黑暗时代。在由此产生的混乱中,疾病和饥饿将毁灭很大一部分人类。

“既然人类在火星、水星和月球上都有了自给自足的殖民地,并且正在开发小行星带不计其数的财富,我们可以说,真正的星际交往已经开始了。征服天空实际上只是征服太空的一段前奏,尽管时间比乐观主义者预言的稍迟了一点。

“然而,眼下人类面临着一个根本性问题,那是摆在未来一切发展道路上的障碍。经过几代人的研究,火箭已经成为历来发明的最可靠的推进工具……”

(“他是否考虑过自行车?”萨拉特嘟囔着说。)

“……但是太空飞船的总体效率依然不高。更糟的是,它们对环境的影响令人震惊。尽管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控制进出大气层的空中走廊,但发射和重返大气层的噪声却仍然搅得千百万人不得安生。排入上层大气的废气引发的气候变化,可能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大家都记得20年代因紫外线骤增引发的皮肤癌危机,还有人们为修复臭氧层使用的化学品导致的巨额开支。

“然而,假如我们预测一下本世纪末交通运输的发展,我们会发现,地球至空间轨道的运输吨位必将增加百分之五十左右。使用火箭来实现这个目标,不可能不给我们的生活方式乃至我们的生存造成无法忍受的威胁。

“火箭工程师对此束手无策,他们的能力差不多已经达到了极限,这是物理学定律决定的。

“出路在哪里呢?几个世纪以来,人们梦想着反引力或其他更夸张的办法,但时至今日,没有人能证明这些玩意儿是可行的,它们仅仅是幻想而已。然而,就在第一颗卫星上天的那十年期间,一位大胆的俄罗斯工程师构想出了一个终将淘汰火箭的新系统。但直到多年以前,才有人认真考虑过尤里·阿尔楚丹诺夫的理论。两个世纪以后,人类的技术才发展到与他的设想相匹配的水准……”

每次拉贾辛哈重放录像,他都觉得,摩根的影像在这一时刻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道理很简单,眼下他谈的是本行,而不是转述陌生领域的专门知识。尽管拉贾辛哈听了之后仍有种种保留和担心,但他也情不自禁地受到对方科学热忱的感染。在当代,难得有谁还能用这种品格来冲击他的人生。

“漫步在晴朗的夜空之下,”摩根接着说,“你会看到我们时代不足为奇的奇迹——既不升也不落、一动不动地固定在天上的星星。我们和我们的父辈,还有我们父辈的父辈,长期以来把同步卫星和空间站看作理所当然的事,它们在赤道上空以与地球自转相同的速度运行着,始终悬挂在同一点上。

“阿尔楚丹诺夫问自己的问题反映出真正的天才所具有的童稚光辉。仅仅聪明而无天才的人永远想不到那样的问题——即便想到了也会当作悖论而弃之唯恐不及:

“既然天体力学定律可以使一个物体固定停留在天上,那为什么不可以在固定的物体上把一条缆绳放到地球表面,从而建立一个联结地球和太空的梯运系统呢?

“这个理论本身没有任何毛病,只是实施起来太难了。计算结果表明,现有材料的强度都不够,质量最好的钢丝也无法连通地球至同步轨道之间三万六千公里的距离,因为在远未达到这一长度之前,它就会在自重负载下断裂开来。

“然而,即便最好的钢的强度与物质强度的理论极限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过去在实验室里以极小规模研制出某些材料,具有比优质钢大得多的强度。如果那种材料能批量生产,那么阿尔楚丹诺夫的梦想就可以变为现实,太空经济运输将得以实现。

“在20世纪末,高强度材料——超级纤维——在实验室里问世。但它造价极其高昂,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高出许多倍。要建造能承运地球全部外运业载[3]的系统,需要千百万吨这种材料。所以,梦想仍然是梦想。

[3]也称“商载”,文中是指地球对外运输业务的商业载荷。

“但在几个月以前,形势发生了变化。眼下,深层太空里的工厂实际上可以生产出无限量的超级纤维。我们终于可以建造出太空梯——或者说轨道塔了。我比较喜欢叫它轨道塔,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确实是塔,拔地而起,穿过大气层,但又远远高于大气层……”

摩根的图像淡出,像一个幽灵突然消失。取代他的是一个足球般大小、慢慢转动着的地球。在它上方一臂之远,有一颗闪亮的明星,它就是地球同步卫星所在位置的标志,它始终固定在赤道同一点的上方。

两条细微的光线从明星上延伸出去,一条直下地球;另一条通往反方向,进入太空。

“建造桥梁的时候,”摩根的画外音继续道,“人们总是从两端开始,到中央合龙。而建造轨道塔时,情况恰恰相反。你必须根据缜密的计划,自同步卫星向上向下同时建造。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使结构的重心始终保持在静止点上。如果不这样,构筑物将改变轨道,开始慢慢绕地球飘移。”

向下延伸的光线到达了地面,与此同时,向外延伸的光线也停止不动了。

“总高度至少为四万公里——最下面的一百公里穿过大气层,那可能是最关键的一段,因为在大气层里,轨道塔可能会受到飓风的影响,必须牢牢固定在地球上才能使之稳定下来。

“到了那个时候,人类在历史上将第一次真正拥有一条通天的阶梯——通向星球的桥梁。这是一个简便的梯运系统,运用廉价的电力驱动便可取代喧嚣而昂贵的火箭。此后,火箭只用于深层太空的运输业务。接下来向你展示的是轨道塔一个可能的设计方案——”

转动的地球图像消失了,镜头急转直下,对准轨道塔,显示出其内部结构的横断面。

“你可以看到,它由完全相同的四条管道组成——两条用于上行运输,两条用于下行。你可以把它们看作一条四线的垂直地铁或铁路,从地球通向同步轨道。

“运载旅客、货物、燃料的密封舱将沿着管道上下运行,时速达几百公里。设在各区间的核聚变发电站将提供所需的全部电能。由于百分之九十的电能可以回收,运送每个旅客的成本只不过几美元而已。这是因为,当密封舱往地球方向降落时,它们的电动机将起到磁力制动器的作用,会产生出电流。它们不像重新进入大气层的宇宙飞船,浪费全部能量使大气变热并产生声震,这些能量将被系统回收。可以这么说,下行列车会为上行列车供电,因此,即便是最保守的估计,太空梯的效率也将比任何火箭高出一百倍。

“实际上,轨道塔可以营运的业载量是无限的,因为可以根据实际需要增设管道。假如时代发展到每天有一百万人想造访地球或者离开地球,轨道塔也对付得了。不管怎么说,世界上大城市的地铁一度也运送过那么多人嘛……”

拉贾辛哈轻轻按下一个按钮,打断了摩根的话。

“下面的内容技术性很强——他接着会说明如何利用轨道塔作为宇宙吊链,把业载迅速送到月球和太阳系的行星上,压根儿不需要火箭的动力。我想你们已经看到了核心内容,足以得出总体印象了。”

“我的脑子有点儿发懵了。”萨拉特教授说,“说到底——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跟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到时候跟你可就大有关系啰,保罗。请问有何高见,玛克辛?”

“或许我会原谅你——这可能会成为近十年甚至本世纪的奇闻趣事之一。可干吗要迫不及待地把我们请来呢,更不用说搞得这么神秘兮兮了?”

“我自己也没完全搞清楚状况,你正好可以帮我开开窍。我猜摩根正在几条战线上同时开战。他准备在不久以后发布一则通告,但他不想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采取行动。他送给我这份录像材料,条件是不得通过大众电视线路传播出去。我只好把你们请到这里来。”

“他知道我们这次会面吗?”

“当然知道——玛克辛,我说要跟你谈谈,他可高兴得很呢。他显然很信任你,希望你能助一臂之力。至于你,保罗,我向他保证,在被憋得中风以前,你可以保密长达一星期。”

“可以,只要有个十足像样的理由。”

“我看出一点儿名堂了。”玛克辛·杜瓦尔说,“有几件事一直让我大惑不解,但现在端倪显露出来了。首先,这是一项太空工程,但摩根是陆地部总工程师。”

“那又怎样呢?”

“你还问呢,约翰!一旦火箭设计师和航空航天工业部门听到这个消息,会掀起怎样的明争暗斗?!只要摩根稍有不慎,人家就会对他说:‘非常感谢你——现在工程就由我们来承办了。认识你真荣幸。’”

“这点我能理解,但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说到底,轨道塔是建筑物,不是飞船。”

“只要律师觉得不是,它就不是建筑物。在这世界上,还没有哪座建筑物的顶层会以每秒十公里的速度运动呢。”

“言之有理。顺便说一下,一想到通往月球的一大段旅程要经过轨道塔,我就头昏脑涨,摩根博士说:‘那你就别把它看成是直上直下的塔,干脆看作一座向外延伸的桥吧。’我竭力让脑筋转个弯,可还是不见效。”

“啊哈!”玛克辛·杜瓦尔突然叫道,“说到桥,还有一件让你头昏脑涨的事!”

“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地球建设公司的总裁,那个好出风头的蠢驴参议员科林斯,曾想用自己的名字给直布罗陀大桥命名吗?”

“不知道。但这说明了好几件事。我个人对科林斯挺有好感的——我们见过几次面,我觉得他很有人缘,人也聪明。他年轻时不是也搞过一流的地热工程吗?”

“那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你对他的名声没有任何威胁,所以他可以对你坦诚相见。”

“直布罗陀大桥是怎样免遭那个厄运的?”

“地球建设公司的高级工程人员闹了一场小小的‘宫廷政变’。不消说,摩根博士没有直接卷入。”

“难怪他对眼下这事严加保密!我对他越来越肃然起敬了。他可碰到一个无法绕开的障碍了。我只是几天以前才发现的,但这个障碍已经把他的前进道路给死死堵住了。”

“让我再猜猜。”玛克辛说,“猜测是一种很好的办法,有助于我的先知先觉。我明白他干吗到这里来了。轨道塔系统的地球一端必须建在赤道上,否则它不可能垂直,就像倾斜之前的比萨塔。”

“我……”萨拉特教授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一边上下挥动着双臂,“哦,当然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陷入沉思。

“我说呀,”玛克辛接着说,“赤道上适合的选址寥寥无几——赤道沿线大多是海洋吧?——塔普罗巴尼显然是有希望的选址之一。不过我不明白,这个地点比起非洲或南美洲有什么特别的优点?摩根是不是在巡视所有可能的地方?”

“我亲爱的玛克辛,你的推理能力像往常一样非凡之至。你的思路是对的,但仅凭你的知识,恐怕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了。摩根煞费苦心向我解释了这个问题,可我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所有的科学细节。不管怎么说,调查结果表明,非洲和南美洲并不适于建造太空梯,这与地球引力场的不稳定有关,而只有塔普罗巴尼才行——更糟的是,全塔普罗巴尼也只有一个地点合适。正因为如此,保罗,这件事只好有劳你的大驾啰。”

“玛玛达?”萨拉特教授惊讶之至,用塔普罗巴尼语叫道。

“是的,你。摩根博士刚刚发现,他唯一可用的选址——说得婉转一点儿——已经被占领了。这让他懊恼之极。他要我出个点子,让你的好朋友巴迪搬搬家。”

这一回轮到玛克辛摸不着头脑了,“谁?”她问。

萨拉特应声回答:“尊敬的阿南达蒂萨·菩提达摩·马哈纳亚凯法师,斯里坎达寺庙的现任住持。”他拖长声音说道,仿佛在吟诵一串祷文,“这么说,闹了半天就为这事。”

他沉默片刻。接着,在塔普罗巴尼大学荣誉退休考古学教授保罗·萨拉特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喜色。

“我总想知道,”他痴痴迷迷地说,“当无法抗拒的力量同不可逾越的障碍相遇时,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