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9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主人虽然心想这次又上他的当了,不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大口吃着“空也糕”〔35〕,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35〕 一种带馅的糯米点心。
寒月仔细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灰,低着头嘻嘻地笑着。然后用一种极平静的调子,开口道:
“听您这么一讲,的确觉得事情有些怪,似乎不大可能发生。其实最近我自己也有过一件相类似的事儿,所以我一点儿不怀疑。”
“唉哟,你也是想去上吊吗?”迷亭说。
“不,我的怪事不是上吊。这也是去年年底的事儿,而且几乎是和先生您同一天同一时辰发生的事儿,更使人觉得奇怪。”
“这太有趣啦。”迷亭说罢,也吃了一口“空也糕”。
于是寒月开始讲述了他的怪事:
“那天在向岛的一个朋友家里开‘忘年会’兼合奏会,我也带了一把小提琴去。到了十五六位小姐和太太,是个非常热闹的盛会。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可以说这是最近难得的一次快举。晚餐已毕,乐器合奏也完了,大家进入闲谈,时间已经相当晚,我想向主人告辞。就在这时,某博士的夫人来到我的身旁,小声问我说:‘您知道某某小姐生病了吗?’说来,我两三天前见到那位小姐的时候,她还和平常一样,看不出她哪个地方不舒服,所以我吃了一惊,仔细问了情况。据说在我见到她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烧,不断发出谵语。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她那谵语中,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主人不必说什么,就连迷亭先生也没有说“真够意思呀”之类庸俗的话,他们静悄悄地恭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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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请来的医生诊断说,弄不清楚是什么病,反正烧得很厉害,致使头脑昏迷,如果安眠药不管用,就有危险。我一听到这话,心中有一种腻味的感觉,就好像在梦中魇着时所感到的,心情十分沉重。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从四面把我紧紧裹住似的。在回家的路上,这件事占据着我的整个头脑,难受得很。那漂亮、快活、健康的某某小姐,竟然……”
“对不起,请等一下,刚才听你说了两遍某某小姐,假如你没有什么不方便,是否可以领教一下她的芳名呢?喂,你也是这个意见吧?”迷亭瞧了一下主人说。主人只是含糊地应了声“嗯”。
寒月道:“不,这说不定会给她本人带来麻烦,还是不说的好。”
迷亭道:“那你是想一切都在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当中讲啦?”
寒月道:“你甭冷笑,我这可是用极严肃认真的态度来讲的哪。总之,一想到这位小姐突然得了那样的病,我便产生飞花落叶之感,就好像周身的活力一下子发生罢工,整个精神突然颓败下来。我踉踉跄跄地来到吾妻桥上,倚着桥栏杆往下一看,也不知是涨潮还是退潮,反正觉得那黑黝黝的河水正在流动。从花川户那边,一辆人力车从桥上跑过去了,我目送着那辆人力车灯笼的亮光越来越小,终于在啤酒广告牌那个地方消失了。我又低头看水,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有人在遥远的上流呼唤我的名字。怪呀,这么晚,是不会有人呼唤我的呀。究竟是谁呢?我往水面上仔细看去,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想这大概是心理作用,赶快回去吧。我刚走两三步,一个微弱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又从远处传来。我又停了下来侧耳细听,当我听到第三次呼唤我的时候,我手扶着栏杆,两腿直打哆嗦。那个喊声,不是从远方,就是从河底发出,分明是那位小姐的声音啊。我不由得回答了一声‘我在这儿呢’。由于我回答的声音太大,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为自己的声音感到震惊。我吃惊地看了一下四周,什么人啦、狗啦、月亮啦,一切都看不见。这时我整个卷进这茫茫的黑夜之中,一心只想奔往唤我声音的那个地方。那位小姐的声音如怨如诉,穿透我的耳鼓,似乎在向我求助。于是我答应了一声‘我这就去’,便从桥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黑黝黝的河水。我总觉得唤我的声音似乎是从水下微弱地传出来的。我心想:‘不错呀,就在这水下啊。’我终于踩上了栏杆,注视着河水,下决心如果再唤我,我就跳下去。这时,那可怜的声音又不绝如缕地传了过来。我认定了‘就是这儿’,于是我先向上用力跃了一下,然后身体便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无留恋地落下去了。”
“最后还是跳下去啦?”主人眨着眼问道。
“真没想到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哩。”迷亭说着,抓了一下自己的鼻头。
“跳下去以后,我就晕晕乎乎,一段时间里,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了。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了。冷,倒是有点冷,可身上哪里也没沾湿,也没有呛水的感觉。心想:‘没有错呀,我是跳了下去的,太怪啦。’等我意识到肯定有问题,再往四周一看,好家伙!我自以为是跳进水里,其实我弄错了方向,跳到桥当中去啦。当时觉得遗憾极了。只是由于我弄错了前后的方向,结果没能去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寒月嘻嘻地笑着,一边照例把装饰在他胸前的丝绦当做累赘物,不断地摆弄着。
“哈哈……这太有意思啦。妙就妙在和我遇上的事儿像极啦。看来,这也可以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材料呢,如果把它用‘人的感应’这个题写成文章,肯定会震惊文坛的哩。还有,那个小姐的病,结果怎样了呢?”迷亭先生在寻根问底。
“两三天以前我去贺年,她在门里和女仆玩羽毛毽呢,想必已经痊愈啦。”
主人刚才似乎一直在沉思默想,这时,他突然开口说:“我也有。”表现出不肯落于人后的劲头。
“你也有?有什么呀?”在迷亭眼中,像主人这种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奇妙的遭遇的。
“我这也是去年年末的事儿。”
“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儿,这种巧合,真有趣呀。”说着,寒月笑了起来,在他那缺碴的门牙边缘上,粘着一小块空也饼。
“该不会是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吧?”迷亭起哄说。
“不,日子不同。好像是二十号左右。我妻子向我说:‘你不用给我买什么岁末的礼物啦,陪我去听一次摄津大掾〔36〕的演唱吧。’我带她去当然未尝不可。但是当我问她‘今天演什么节目’时,妻子找出报纸看了看说:‘今天的节目是《鳗谷》。’我说:‘我不爱听《鳗谷》,今天算了吧。’那天没有去。第二天妻子又把报纸拿来对我说:‘今天是《堀川》,这回总可以了吧。’我说:‘《崛川》是以听三弦为主的,一味地热闹,不够味,今天算啦。’妻子不满意地退下去了。到了第三天,妻子又来对我说:‘今天是《三十三间堂》,我非常喜欢听摄津大掾的《三十三间堂》,你也许不喜欢,不过你为了让我听陪我去一次总还可以吧。’她和我展开了最后的谈判。我说:‘你那么想听,去也未尝不可。不过,据说这个曲子是他这次为告别艺坛登台献艺的最后几出拿手的曲子,听众肯定要爆满的,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是找不到座位的。到那种地方去,先要和“观剧茶屋〔37〕”打交道,让他们给订个较好的座位,这才是正常的手续。不这样,脱离常规是不好的。对不起,今天别去啦。’我这么一说,妻子的脸色十分难看,几乎要哭似地说:‘我是个女人,不懂得那一类麻烦的手续。不过,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都没按什么正常手续,照样去听了。虽说你是个当教师的,也用不着费这些事去听曲子嘛。你也太过分了。’这样一来,我只好让步说:‘那好,即使买不着票,咱们也去,吃完晚饭坐电车去好吧。’我妻子听后,马上来了兴头,说道:‘既然去,那么就非在四点钟前赶去不可,可不能那样磨磨蹭蹭呀。’我反问道:‘为什么非在四点钟前去不可呢?’于是她向我解释说:‘如果不那么早去占位置,就进不去了。’这是铃木家的君代告诉她的。我又叮问了一句:‘那么说,如果过了四点钟再去就不行了,是不是?’她回答说:‘是呀,过了四点,当然去不成了。’可是你们说怪不怪?从这时起,突然浑身打起颤来……”
〔36〕 明治时期的有名艺人。
〔37〕 在剧场附近开设的一种铺子,供观剧的客人中间休息,或为客人准备酒食,进行各种服务。
“是师母吗?”寒月问道。
“哪里,我妻子可精神哩。那是我呀。我刚一感觉浑身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立刻就眼冒金花,动弹不得啦。”
“看来是急病呀?”迷亭给加了句注释。
“哎呀,事情可就麻烦喽,我妻子一年当中好不容易才提出这么一回要求,我是满心想使她如愿以偿的。平时我总是一味地斥责她,不答理她,又让她为家计犯难,又让她照管孩子,从来没有对她操持家务的辛劳给过任何酬劳。今天恰好有空余时间,而且囊中又幸有阿堵物——四五张一元纸币,带她去是满可以的。而且妻子想去,我也想带她去啊。不过,虽说非常想带她去,像这样浑身打战、眼冒金花,不用说坐不了电车,连门口穿鞋的地方我也走不到啊。我越是想‘啊,太对不住她’,就越感到浑身恶寒,两眼发黑。我想赶快请医生看看,服点药,大概在四点钟以前总可以好的吧。于是我和妻子商量,打发人去请甘木大夫,不巧他昨天值夜班,至今还没有回家。捎来的回话说:‘下午两点回来,一回来立刻去府上。’真糟糕!如果现在服下杏仁水,四点前肯定会好。可人在倒霉时,什么事情都不顺利,这次我本想难得看到妻子的笑脸,自己也高兴高兴。不想这个打算要突然落空。我妻子流露出怨恨的神色,问道:‘真的就不能去了吗?’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前,我的病一定会好,你尽管放心,赶快洗洗脸或者换换衣服,等我吧。’我虽然嘴里这样说,内心里却感慨万分。恶寒越来越厉害,两眼也是越来越发黑。假如在四点钟以前,我的病没有痊愈,不能履行诺言,气量狭小的女人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弄到可怜可悲的地步如何是好?我想到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因此,现在就应向她说明‘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使她在发生万一时,不致毫无思想准备。我想这也许是我做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吧。于是我立即把她叫到书斋来。我问她说:‘你虽是个妇道人家,但总知道西方有这个谚语——在酒杯沾唇之前,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差错〔38〕的吧。’我妻子一听就发起火来啦。她气势汹汹地说:‘谁懂得那种蟹行文呀。你明知人家不懂英语,却故意用英语来戏弄我。那好,随你便,反正我是个不懂英语的。你那么喜欢英语,为什么你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呢?天下再也没有像你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啦。’我原来的一番苦心就这样半途而废了。我要向你们声明,我说英语绝没有恶意,完全是出于爱妻的至情,如果像我妻子那样的理解,那我简直没脸见人了。而且,我早就因为恶寒和头晕,脑子有些昏昏然,加上急着想让她早些理解‘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一下子忘了她不懂英语这件事儿,无意中使用了英语。想来,这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由于这个差错,使我的恶寒更加剧烈起来,两眼也更加发花。至于我的妻子呢,她按照我的吩咐,到洗澡间,脱掉上衣,化妆打扮,换好从衣橱里取出的衣服,摆出架势,仿佛告诉我随时可以出发。我这个急呀!我想甘木大夫如果能早点来该多好呀。我看了看表,已经三点钟。距四点钟只差一个小时。妻子拉开书斋的门,探进头说:‘咱们该走了吧。’夸耀自己的妻子,也许有点可笑。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感到妻子有这么漂亮。她那脱掉上衣,用肥皂洗了又洗的皮肤,在她那黑绉绸礼装的反衬下,更加显得洁白光亮。她的面庞由于肥皂的效用和希望去听摄津大掾的心理,使它有形无形地闪射出光辉。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去,以便满足她的希望。我吸了一支烟,决心和她一同去!这当儿甘木大夫来了,正合我的心愿。我把病情告诉了他,甘木大夫看完舌头,抬起手来诊脉,敲敲前胸,又摸摸后背,翻完眼皮,又摸头顶,然后想了好一会儿。我说:‘我总觉得有点危险。’甘木大夫不慌不忙地说:‘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妻子问:‘请问,稍微外出一下,大概也不碍事吧。’‘唔。’甘木大夫又寻思起来。然后说:‘只要你丈夫感觉上……’我马上说:‘我的感觉可不好哩。’‘总之,我先给你点药水,分几次服吧。’‘嗯。我总觉得我病得不轻哩。’‘哪里,用不着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有精神负担。’他说完就走了。这时已过了三点半钟。于是派女仆去取药。我妻子严厉地吩咐她跑着去跑着回来。回来时已是三点三刻,距四点还有十五分钟。我刚才本来还是好好的,可就是从三点三刻这时候起,突然想要呕吐了。妻子把药水倒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起碗来想喝,胃里突然发出很大的噎嗝声,没办法只好放下。妻子催我说:‘还是赶快喝了吧。’如果我不赶快喝下,赶快出发,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我决意喝下去。于是将碗拿到唇边,这时,那嗝的声音又执拗地妨碍着我。我就这样端起碗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最后饭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的敲了四下。啊,已经四点,再也不能磨蹭啦。于是我又拿起碗来。你们说怪不怪?我想所谓怪事,大概就是指这种事儿吧。四点的钟声一响,我恶心的毛病立刻停止,毫不费劲地就把药水喝下去了。然后,到了四点十分左右,我才真正懂得了甘木大夫的确不愧是个名医。后脊凉飕飕的感觉、两眼天旋地转的感觉,一下子烟消雾散了。我本来以为暂时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病痛,这时忽然而愈,我真高兴哟。”
〔38〕 西方谚语。这里是“祸福无常,难以逆料”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