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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3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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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还在呀?”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在迷亭身旁坐下来说。“‘你还在呀’这是什么话!你走的时候不是对我说‘马上就回来,请等一等’吗?”迷亭说。主人的妻子看着迷亭说:“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迷亭对苦沙弥说道:“方才你不在的时候,有关你的轶事我都一一拜听过啦。”主人说:“女人总是多嘴多舌,最糟糕。人要是都像这只猫那样,保持缄默就好啦。”主人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脑袋。迷亭说:“听说你还让婴儿吃萝卜泥呢。”主人笑着“唔”了一声,然后说道:“别看是婴儿,现在的婴儿可真伶俐哩。从那以后,只要问她:‘宝宝,哪儿辣?’她就会伸出舌头来,真有意思哩。”迷亭说:“这简直和戏弄小狗一般,太残酷啦。”然后他猛地想起似的,说道:“对啦,寒月君也该来了吧。”主人觉得奇怪,问道:“寒月要来吗?”迷亭说:“他会来的。我给他寄去一张明信片,让他午后一点之前到苦沙弥家里来。”“你这家伙也不问我同意不同意就自作主张。你让寒月来有什么事儿吗?”“哪有什么事儿,今天不是我的提议,而是寒月本人要求的。这位老兄,据说要在物理学会上演讲,他为了练习一下想让我先听听。我说‘那太好啦,也让苦沙弥听听’,我叫他到你家来,你也是闲人一个,这不满好吗?反正对你是不会有妨碍的,你就听他讲讲好喽。”迷亭就这样代主人作了主张。主人好像对迷亭的专断有些不满似地说道:“物理学这类演说我可听不懂。”迷亭说道:“不过寒月讲演的内容,可不是关于磁化喷嘴那种枯燥无味的问题,他的演说是‘吊死的力学’这种超凡脱俗的题目,所以值得好好倾听哩。”主人说:“你是上过吊没死成的人,所以很可以倾听一番,可我……”迷亭耍贫嘴似地说道:“就是去歌舞伎座发生过寒热的人,也不见得就能得出结论说不能倾听呀。”主人的妻子抿嘴笑着,看了主人一眼,就回到隔壁屋里去了。主人默默地抚摸我的头,只有这时,主人才会无比亲切地抚摸我。

大约过了七分钟,寒月果然如约来了。因为今天晚上要演讲,所以例外地穿了一身漂亮的大礼服,衬着那洗得洁白的高高的衬衫领,使他的男性风采增添了两成,他不动声色地寒暄说:“来晚了点。”迷亭看着主人说:“我们两个人等了老半天啦,赶快开始吧。你说呢,苦沙弥君?”主人不得已只好不痛不痒地“唔”了一声。可是寒月却不慌不忙,说道:“请先给我倒一杯水吧。”迷亭一个人先闹哄,说道:“嘿,还真要一本正经地搞哪。下一步该提出给你鼓掌的要求喽。”寒月从礼服里边的口袋里拿出原稿,先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开场白:“这次是练习,请不客气地指教。”然后他开始了演讲:

“处罪人以绞刑这件事,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间推行的方法。如果更往上推到古代的话,那么上吊主要是作为自杀的方法来进行的。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用掷石块来杀死罪人。研究《旧约全书》,所谓‘吊’这个词语,意味着把罪人的尸体吊起来供野兽或食肉鸟啄食。按照希罗多德〔6〕的说法,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以前,似乎就非常忌讳在夜间曝尸。埃及人把罪人斩首之后只把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在夜间示众。而波斯人……”“寒月君,你讲的渐渐和上吊越来越离题啦,不要紧吗?”迷亭插口说。“下一步就要进入本题啦,请少安毋躁……而波斯人又如何呢?他们在对罪人处刑时也是使用磔刑。但是,是把活人钉在刑柱上呢,还是杀死以后再钉在柱上,这点不太清楚……”

〔6〕 希罗多德(公元前484—前424),希腊历史学家,所著希波战争史为古代第一部夹叙夹议的伟大史书。

“那种事搞不清也没啥关系。”主人插口说。他感到无聊,打了一个呵欠。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讲,不过二位可能会厌烦……”

“‘可能会厌烦’这句话不如说成‘说不定会厌烦’,听起来好听些,喂,苦沙弥君,他说对吧?”迷亭又在挑字眼儿。

主人爱理不理地说:“怎么说都是一样。”

“闲言少叙,下边进入本题,让我慢慢讲来。”

“‘慢慢讲来’这是说评书人的口吻,演讲的人,还是使用文雅一点的词儿好。”迷亭又横插一杠子。

“如果慢慢讲来不文雅,那么用什么词儿好呢?”寒月用稍显得不高兴的语调反问道。

“也不知迷亭是在听你讲呢,还是在胡打岔。寒月君,不必理他,他瞎起哄,你讲下去吧!”主人想尽量快些回到正题上来。

迷亭不管这一套,信口诌了一句说:“‘勃然不悦/慢慢讲来/这摇曳的柳丝啊。’这首俳句如何?”

惹得寒月扑哧一笑,接着他又说下去:“据我调查结果,正式作为处刑,使用绞死办法的,出现在《奥德修记》〔7〕第二十二卷中,也就是写忒勒玛科斯〔8〕绞死珀涅罗珀〔9〕的十二个侍女的那一条。我本来可用希腊语朗读一下原文,不过那会有炫耀自己之嫌,所以就不念啦。您只要自己去读一下第四百六十行到四百七十三行,就会明白啦。”

〔7〕 古希腊史诗,传为荷马(Homeros)所作。

〔8〕 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的儿子。

〔9〕 奥德修斯忠贞的妻子,忒勒玛科斯的母亲。

“什么用希腊语念,最好不提。好像你真懂得希腊语似的,苦沙弥君,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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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赞成,那些显示自己的话最好不说,反倒显得有教养。”主人破天荒地立刻站在迷亭一边。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不懂希腊文的缘故。

“那么,这两三句话,今晚上就省去,下边我接着讲,不,请听我讲下去:这种绞刑,如果从今天来想象的话,执行这种刑,有两种方法,第一,就是那个忒勒玛科斯在尤迈俄斯〔10〕和费洛蒂奥斯〔11〕的帮忙下,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柱子上,并在绳子中间结成许多圆圈,然后每个圆圈里套进一个女人的头,最后把另一端的绳头用力一拉,便把人都吊起来。”

〔10〕 奥德修斯的忠心牧人。

〔11〕 同上。

迷亭说:“大概就像西方洗衣店晾衬衫那样把女人并排吊起来的吧,这样想不会错吧?”

“对啦,就是那样。还有一种就是把绳子的一端像第一种办法那样先在柱子上拴好,另一端也事先在半空中挂好,然后在那根高高悬起的绳子上用另外许多根短绳拴下来,结成圆圈,把女人的脖子都套进去,到行刑的时候,就把垫在女人脚下的台子撤掉,这也是一种办法。”

迷亭又插嘴说:“打个比方说,就和商店门前挂着一排球形小灯笼的情景差不多,对吧?”

“您所说的球形小灯笼,那种小球我没有看见过,无法作答。假如真有那样的店头装饰的话,我想就是那个意思吧。因此我这里想要论证一下,这第一种办法,从力学的角度来看,是不能成立的。”

“啊,有趣啊!”迷亭说了一声,主人也立刻同意说:“唔,有趣!”

“首先,假定都以同等距离把这些女人吊起来,同时假定最靠近地面拴着的两个女人头与头之间的绳子是水平的,这样把α1、α2…α6作为绳子和地平线形成的角度,把T1、T2、T3作为绳子各部分承受的力,假定T7=x是绳子最低部分承受的力,不必说,W当然是女人的身体重量,怎么样,您二位明白了吗?”

迷亭和主人,你看我,我看你,说道:“大体上明白了。”不过,这个所谓大体上所表示的分寸是他们两个人任意定出来的,也许对别人来说并不适用。寒月接着说下去:“且说,根据多角形平均性的理论,就会得出如下的十二个方程式,即:T1cos α1=T2cos α2…T2cos α2=T3cos α3…”

“方程式说这些就满够啦。”主人很不客气地说道。

寒月看起来很有些不忍割舍似的说:“老实说,这个公式正是这次讲演的主旨哩。”

迷亭看来多少有点惶恐似的说道:“那么我们就按照你要讲的主旨听下去好啦。”

寒月说:“如果把这个公式完全略去,那么这个费了一番力气搞出来的力学研究,也就整个告吹啦……”

主人满不在乎地说道:“哪里,你大可不必考虑这点,略去吧!略去吧!”

寒月说:“那么,就悉听尊命,虽然不应当省略,还是略去吧。”

这时,迷亭在大可不必鼓掌的地方,热烈地鼓起掌来,说道:“那好极啦。”

“下边转到英国,来研究一下在《贝奥武甫》〔12〕里出现过绞首架,也就是galga这个词,所以我认为绞刑肯定是从这个时代开始的。根据布莱克斯通〔13〕的说法,如果是被处绞刑的人,万一由于绳子的关系,没有绞死,那么应当再一次受同样的刑罚。但奇怪的是,在《农夫皮尔斯》〔14〕里边,却有句话说:即使是凶汉,也不该绞两次。哎,到底哪种说法对,我就不详细了。不过,的确曾有一次绞不死的实际例子。1786年曾经绞死过一个叫费滋·哲拉洛德的凶汉。不知怎么阴错阳差,第一回他从台上跳下来的时候,绳子就断了。又来第二回,这次绳子又太长了,两脚着地,还是没有死成,终于又搞了第三次。据说这次在看热闹人的帮助下,才算把他送上了西天。”

〔12〕 这是一部英雄史诗,古英语文学的最高成就,最早用欧洲地方语言写成的史诗,见于大约1000年留存下来的孤本手稿,讲述6世纪初期发生的事件,据传于700—750年之间写成。

〔13〕 布莱克斯通(1723—1780),著名的英国法学家,也是法官、议员和大学行政人员。

〔14〕 据传是英国诗人兰格伦(约1330—约1400)所著,是一部用中古英语西中部方言写的押头韵的寓言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