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3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5日Ctrl+D 收藏本站
迷亭打开笼屉的盖儿,说道:“不要紧的,爱吃的东西,轻易不会对身体有害的。”他往蘸荞麦面条的作料里放进了好多芥末,拼命地搅动着,说道:“这新擀出来的荞麦面条就是好,荞麦面条若是放软了,和没有骨气的软瘫瘫的人是一样的,我从来就不欣赏。”主人担心似的提醒他说:“老兄,你放进那些芥末,不怕辣吗?”迷亭说道:“这荞麦面条就得蘸作料和芥末一起吃。你大概是不喜欢吃荞麦面条吧。”主人回答说:“我嘛,最喜欢热汤面。”“热汤面嘛,那是马伕们吃的。不懂得荞麦面条滋味的那种人简直是可怜虫!”迷亭一边说着,一边用杉木筷子尽量挑起好多的荞麦面条,足有二寸高。“太太,你可知道吃荞麦面条有多种吃法,那些刚学吃荞麦面条的生手,总想尽量多蘸作料,然后在嘴里嚼个不停,那样是吃不出荞麦面条的味道来的呀。必须是这样,一挑就得都挑起来……”他说着抬起筷子,那长长的面条整整齐齐挑在空中有一尺多高。迷亭先生以为差不多都挑起来了呢,往下一看,还有十二三根面条尾巴缠绵地没有离开笼屉底。迷亭还是以主人的妻子为对象说:“这家伙可真长哩,太太,你说呢?”主人的妻子用很钦佩的语气回答说:“真是长啊。”“要把这长面条的三分之一蘸上作料,然后一口气吞下去,不能嚼,一嚼荞麦面条的味道就没有了,必须是哧溜一下把它吞进喉咙里去,才算是够味哩。”说着他把荞麦面条用筷子高高挑起,荞麦面条这才离开笼屉,他把筷子挪向左手盛作料的碗上,用碗接着,一点一点把筷子往下落,面条的下端逐渐浸泡在作料里,根据阿基米德原理,荞麦面条浸泡进去多少,碗里的作料就增高多少。不过那碗里原装着八分满的作料,还没等迷亭筷子上的荞麦面条浸到四分之一,饭碗里的作料就已经满碗了。迷亭的筷子在离饭碗半尺高的地方就老半天一动不动了。筷子不动是理所当然的,筷子再稍许落下一点,作料就要溢出来了。此时,迷亭多少显出踟蹰的样子,但他很快就把嘴凑上前去,只听得哧溜一阵声响和喉头上下动了两动,筷子挑着的荞麦面条立刻就不见了。再一看,迷亭君的两眼似乎有一两滴泪珠似的东西,从眼角顺着腮边流了下来。是芥末辣得他如此呢,还是因为他费力地把荞麦面条整吞下去的缘故呢,这还弄不清楚。主人赞叹地说道:“真佩服啊。真难为你一口气就咽下去了啊。”主人的妻子也非常称赞迷亭吞面条的功夫说:“吃得真是太棒了哟。”迷亭一言不发,放下筷子,敲了两三下胸口,然后对主人的妻子说:“太太,荞麦面条一屉大体上三口半或四口就得吃完,如果做不到这点,那不能算是会吃的。”说着,他用手绢揩了揩嘴,喘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当儿,寒月君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在这样的大热天,戴着冬天的帽子,两条腿满是尘土,居然枉驾而来了。迷亭立刻说:“喂,美男子光临啦。我可正吃着饭哩,很对不起呀。”然后迷亭君在众人环视之中,毫无不好意思地把剩下的一屉荞麦面条也吃个精光。这次他没有像方才那样吃法,不过,也没有再闹出用手绢捂嘴、中途喘气的难堪之态,结果两屉面条总算被他干净利落地报销了。
主人问道:“寒月君,你的博士论文已经脱稿了吧?”迷亭君立刻接过来说:“金田小姐等急啦,赶快送呈玉览吧。”
寒月君照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快点写完会造成我的罪过,所以我也希望尽快拿出来,好让她放心。无奈问题可不那么简单呀,研究起来要费很大力气哩。”他把不像是一本正经的事儿,偏要故意用一本正经的口吻来说。
迷亭也模仿着寒月那种玩笑式的腔调搭腔说:“是啊,问题不那么简单。哪里会照‘鼻子’所说的办呢?当然喽,那个‘鼻子’倒是有值得仰其鼻息的地方哩。”
这其中,只有主人是比较严肃认真的。他问道:“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
寒月答道:“是《紫外线对青蛙眼球的电动作用之影响》。”
迷亭取笑说:“这可有意思啦。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这题目妙极啦。苦沙弥君!在论文脱稿前,先把这个题目报告给金田家怎么样?”
主人不理睬迷亭的打诨,问寒月道:“你搞的这个研究很费力吗?”
“是的,这是个很复杂的课题呢。首先青蛙眼球的这种光学球面体的构造就不简单嘛,因此必须做各种实验,先要制造出一个圆玻璃球,然后才进入实验。”
主人说:“玻璃球有什么难,去一趟玻璃店不就行了吗?”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寒月君挺了挺胸说道。“说起来,所谓圆啦直线啦,只不过是几何学上的概念,真正合乎几何学定义的、理想的圆与直线,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
迷亭插口说:“既然是没有的东西,不搞不就行了吗?”
寒月说:“我想先制造出一个在实验上大体可用的球,所以从前些日子我就开始搞起来了。”
“搞成了吧?”主人问,似乎认为这还不容易。
寒月说:“这怎么能搞得出来呢。”可他似乎发现了和刚才自己说的有点矛盾,于是改口说,“可难搞啦。我反复去磨,一发觉这边的半径稍有点长,便稍微磨掉一点,谁想对面的半径又变得长啦。我费尽功夫总算磨了一个出来,结果从整体来看,又不够浑圆啦。又费了许多力气,把它磨成浑圆,结果直径又不够了。最初有苹果大,磨来磨去,变成草莓大小,我还是耐心地磨,变成豆粒大啦。变成豆粒大,也还是达不到理想的圆呀。我认真地磨个不停——从今年正月起,我已经磨废了六个玻璃球啦。”也不知是真是假,寒月君喋喋不休地一味讲着。
“你在什么地方磨的呢?”主人问道。
“也是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从清晨磨起,吃午饭时稍歇一歇,然后一直磨到天黑,这工作可不轻松哪。”
“难怪你近来老是说忙啊忙啊,连星期天都到学校去,原来就是为的磨这种球啊?”
寒月说:“眼下,从早到晚,我一直是在磨球呢。”
迷亭君从旁替寒月做注脚说:“真可以说得上是:磨球博士精魂使尽了哪。不过把你这种拼命劲儿讲出去,就是那个‘鼻子’也会不免有所感动的吧。这倒使我想起来我前些天有事到图书馆去,出来时,刚走到门口,就偶然碰上了老梅君,那家伙大学毕业后还到图书馆来,真是件稀罕的事,我向他说了一句:‘难为你这么用功啊。’这位老兄的脸作了一个怪物相,说:‘不是的,我不是来看书,方才我从门前走过,突然有点尿意,我是借用这里的厕所才进来的。’结果两人大笑了一番。老梅君和你可以说是两个正反有趣的例子,很应该写进《新撰蒙求》〔2〕里去哩。”
〔2〕 《蒙求》为史书,唐朝李瀚撰写。《新撰蒙求》是后人所写。
主人还是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气向寒月问道:“你这样每天一味地磨下去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你准备什么时候磨成呀?”
寒月答道:“哎,按现在的情况,大概需要十年。”看来,寒月君比起主人来,遇事还要不慌不忙哩。
“十年?最好还是快一点磨完的好。”主人说。
“十年,还算是快的,弄不好,可能要二十年呢。”寒月说。
迷亭赶忙接过来说道:“那可不得了,若是那样,不是当不成博士了吗?”
“是的,我也想早一点让对方放心,不过,反正球磨不成功,我的这个关键性的实验就无法进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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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君停顿了一下,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接着说道:“其实,你们几位大可不必为我操心。金田那边也知道我是在磨球呢,两三天前我去的时候,已经把这个情况向对方说明白啦。”
主人的妻子尽管对刚才这三人的谈话听不太懂,不过还是一直洗耳恭听着。这时她突然掀起疑团,问道:“不过,我听说金田一家从上个月就全都上大矶海岸避暑去了,不是吗?”
寒月君对主人的妻子的这一手,似乎有点招架不住,不过他随即装傻说:“这可真怪啦!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这种时候,总是缺少不得迷亭君的。在谈话中断的时候,不好意思的时候,困倦的时候,为难的时候,不管遇上哪种时候,他总会从旁插进来打圆场。他说道:“上个月去了大矶海岸的人,你却两三天前能在东京见着,这可够有意思,够神秘的啦。这正是所谓灵的交感嘛。在相思之情无法摆脱的时候,这是经常发生的现象。乍听起来好像是梦话,其实,就算是做梦吧,也是个比现实更真实的梦呢。像太太你,根本没经历过你爱我、我爱你这种体验,就嫁给了苦沙弥君,一辈子也未必了解恋爱是何滋味,所以你当然要感到奇怪。”
“哟,您有什么根据这样说呀。真太看不起人啦。”主人的妻子赶快打断迷亭的话,兴起了问罪之师。
主人从旁帮助自己的妻子,也嘲笑了迷亭一句:“你不是也没有尝过恋爱滋味吗?”
“不,我的风流事儿可多啦,不过早都过了七十五天〔3〕,当然不会留在你们的记忆里,是不是?其实,我是失恋的结果,才偌大年纪还在过独身生活呢。”迷亭说罢,环视了一下在座所有人的表情。
〔3〕 日本谚语:背地里讲人,至多七十五天,意谓日久不觉得新鲜,就会被人们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