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6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我暂时只顾注意这老头儿,不但把其他怪物们都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把蹲在浴池里烫得难受的主人也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冲澡的交界处大声喊叫。我一看,他不是别人而正是主人苦沙弥先生。主人的声音极大而且沙哑,不易听清,这当然不是从今天才这样的,不过,这次是在这样的地方,所以惹得我特别吃惊。我匆忙中想到这准是主人在热水池里浸泡得时间太长、虚火上升的缘故。这件事,如果单纯是他的病态冲动,当然不能责备他,然而他虽虚火上升,头脑却分明十分清醒,这点只要说明他为什么发出如此离了谱儿的大喊大叫,就可以了解。他是同一个不值得理睬的自高自大的“书生”争吵起来的。主人在喊叫:“你给我往后退!往我的小桶里溅水可不行!”事物是多种多样的,没有必要一定认为主人的狂叫是由于虚火上升。您可以这样解释,在一万个人当中允许有个人像高山彦九郎〔12〕那样来大声斥骂山贼,而苦沙弥本人也许正是以这样的意图来演出这出戏的。不过,对手既然不以山贼自任,当然不会出现预想的结果。那个“书生”回过头来,很老实地说道:“是我先在这里的。”这是一般的回答,只表示他不想离开那个位置,不肯照主人的想法办。从“书生”的态度和语气来看,实在没有被值得骂为山贼的可能。按理说,不管主人怎样虚火上升,这点也是应该明白的。但是,主人的这番狂叫并不是对“书生”占据的位置不满,而是完全因为刚才这两个青年人毫无那种稳当劲儿,一味地讲了许多高傲自大、自作聪明的事儿,主人听了这些大动肝火。所以对方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句,并不想退回到板地上来。这样,主人又大喝了一声:“什么,混蛋!你怎么可以把脏水哗啦哗啦往别人的小桶里溅呢?”我心里对这两个小青年早就不满了,这时也不由得喊了声“快哉!”不过,我又觉得作为学校教师的主人,他的这一言行也不够妥当。说起来,主人性格总是过于古板,不太好。他就像烧过的煤渣一样,全是棱角,而且又死硬得很。据说在古时候汉尼拔〔13〕在越过阿尔卑斯山时,在进军路上有一巨大岩石阻路,妨碍军队通过,于是汉尼拔在这块岩石上浇上醋,然后用火烤,使岩石松软,然后用锯从中间将这块巨岩锯去了一大节,于是军队得以顺利通过。我想,像主人这样在药池里浸泡了那么久仍然毫不奏效,就只有浇上醋、用火烤的办法了。否则像这样的“书生”就是来上几百个,用上几十年的工夫,也不会治愈主人的顽固症的。这么多在浴池里浸泡着的人,这么多在水龙头前冲澡的人,都是脱掉了文明人所不可缺少的衣服的怪物集团,当然不能用常规来要求他们,他们可以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的胃跑到肺的地方去了,和唐内成了清和源氏,对阿民百般地不信任,这些都未尝不可。但是,他一旦从冲澡的地方上到穿衣的厅里来,就不再是怪物。因为他们回到了一般人类所生息的人世,就要穿上文明所必备的衣服。因而理所当然地必须采取人所采取的行动。现在主人站立的地方是在门槛上,是在介于冲澡地方与穿衣厅的门槛上,是本人即将回到欢言笑语、融通圆滑的世界的关键时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还这样顽固到底,可见这种顽固对他本人说来已经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病症。既然是病,那就不是轻易可以根除的,根据在下的卑见,想要根治这种病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去求校长把他革职,一旦革职,像主人那样不会通融的人,肯定要流落街头。流落街头的最后结果就是浮浪而死。换句话说,革职对主人说来意味着死亡。主人虽然喜欢闹小病小灾,却是极不愿意死的。他只希望在不至于死的范围内,闹点小病来享受享受。所以如果威吓他说:“你闹这种病会要你命的,”胆小怯懦的主人肯定要吓得浑身发抖。通过这种浑身发抖,我想他的病就会根除,如果还是不能根除,那也就无可救药了。
〔12〕 高山彦九郎(1747—1793),江户后期的勤皇家。与林子平、蒲生君平被称为宽政时代三大奇人。
〔13〕 汉尼拔(公元前247—前183),迦太基人,古代最伟大的军事统帅之一。
不管我的主人是怎样的一个傻瓜,是怎样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但他毕竟是主人。连诗人都说“一饭重君恩〔14〕”嘛,我虽是猫儿,毕竟不能不关心主人的前途。由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对主人的同情,结果放松了对冲澡场里的观察。就在这时,突然药浴池发出了嘈杂的骂声,我想:“怎么这里也吵起架来啦?”我回过头去一看,出水口那里连一寸空余地方都没有,挤满了怪物,只见有毛的腿和无毛的腿都乱成一团瞎动着。这时正值初秋夕阳将没之际,冲澡场的上方笼罩着的水蒸气一直升腾到顶棚上,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这些窝乱的怪物。“太热了,太热了”的喊叫声掠过我的左右两耳,在我的头脑中嗡嗡作响。在这些声音中,有尖锐的调子、阴沉的调子、粗野的调子,混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音响,充溢于浴室之内。这只能把它形容成是一种混杂与迷乱的声音,此外就无其他话好说。我茫然地被这种情景吸引住,久久没有动弹。随后这哇哇的喊声达到了已经无法形容的地步,突然在死命推来推去的人群当中站起了一个彪形大汉。他的身材比起其他老兄来足足高出三寸,不仅如此,他仰起红通通的脸膛,他的脸不知是从胡子里长出来的呢,还是脸上长出的胡子。他用破锣一般的声音喊叫道:“赶快压火!赶快压火!太热啦!太热啦!”这个声音和他那副杰出于其他群众之上的尊容,使整个浴池一瞬之间成了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局面。这简直是超人,是尼采〔15〕所说的超人。是群魔中的大王,是怪物中的首领。我正在这样想着就听得浴池后面有人回答了一声:“嘿!晓得啰。”我吃了一惊,忙把视线转向那边,暗淡的光线看不太清楚,我只看见那个身穿坎肩搓澡的,正狠命地将一大堆煤扔进灶里。这一大堆煤穿过灶门发出啪啪的爆声,一下子把那搓澡的半边脸照亮了,同时灶后边的砖墙,在昏暗的光线中像燃烧起来似的闪了一下亮光。我感到实在有点瘆得慌,便赶忙从窗子上跳下,回家去了。在回家的途中,我就想:在脱掉大褂、裤衩、裙裤、力求大家都平等的这些赤条条的群体当中,还会出现个赤条条的豪杰。可见即使大家都脱得精光也还是难以实现平等的。
〔14〕 出自《史记·范雎传》的“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见《史记》(七),中华书局版,第2414页。
〔15〕 尼采(1844—1900),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现代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之一。
我回到家里一看,家里还是一派太平的景象。主人刚洗完澡,面孔红扑扑地发亮,他正在吃晚饭。我爬到廊子里,主人说:“瞧这懒懒散散的猫!这般时候也不知去哪儿瞎逛啦。”我往饭桌上看了看,别看家里穷,却放着三四样菜,其中有一条烤鱼。我不知道这种鱼应当怎样称呼,总之,它大概是昨天在“御台场〔16〕”一带捕捞的吧。我曾说过鱼是最不容易生病的,是最结实的。不过,无论怎样结实,这样又烤又煮,最后还是要完蛋的。真不如多病而苟延残喘,这样反而要好得多。我这样想着,坐到饭桌旁去,装成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其实我是在心里盘算着:“一有空子,我就该捞上一把。”那些不懂得像我这样装模作样的猫儿,休想吃到香喷喷的鱼。主人用筷子夹了一两口鱼,脸上流露出鱼不太好吃的神情,随后放下了筷子。坐在主人对面的妻子,一声不吭地使着筷子,仔细地观察着主人上下颚离合开阖的情况。
〔16〕 江户幕府在东京湾品川建筑炮台的地方,即称品川台场。
突然主人向他的妻子提出一个要求:“喂,你给我揍一下猫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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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打它?干什么?”主人的妻子显出莫明其妙的神情。
“你不要管,给我打一下。”主人说。
主人的妻子说:“就这样吗?”说着她用手掌拍了一下我的头。丝毫也不疼。
“它没喊叫嘛!”主人说。
“是啊。”主人的妻子答道。
“再打一下!”主人说。
“就是再打几次,还不是一样?”说着主人的妻子又用手掌朝我的头来了一下。还是一点也不痛,我仍然默不作声。但是,他们这样打我到底是为什么,我虽然老谋深算,可还是猜不透他们的用意。如果我猜得透,便能采取相应的对策,但是主人只是一味让妻子打我,这不但使打我的主人的妻子很为难,就是挨打的我也很为难。主人两次未能如愿,多少带有不耐烦的口吻说:“喂,你要打得它叫唤!”
主人的妻子带着嫌麻烦的表情说:“你让它叫唤干什么?”说着又奉送了我一巴掌。我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目的,问题就简单了。我只要叫一声,主人就会满意的。主人就是这样一个蠢货,所以惹我讨厌。如果你是为了让我叫唤,何不早点明说,省得两遍三遍地打我,只要一次就够了,我也用不着两次三次地重复挨打。如果打不是目的,那么就不应该发出“打”的命令。“打”和“叫唤”不是同一个人的事。一开始就认为我挨打就会叫唤,认为只要发出“打”的命令,就会产生含有由我做主的“叫唤”,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高压的态度,是不尊重别人人格的行为,是瞧不起猫儿的态度。这倒很像视我家主人如蛇蝎一般而加以憎恶的金田才干得出的事,对于以耿直而自豪的主人说来,未免太卑鄙了。但是,说实在的,主人倒不是这样的坏人,因而他发出的这个命令也不是出于极端狡猾。我认为这只是出于主人智力的欠缺才造成的这种想法。也许那还是出于他头脑简单判断的结果:吃了饭,肚子就会胀大,割了手,就会出血,杀了人,人就会死去。所以他认为只要打我,我就会叫唤。但是,对不起,这未免不太合乎逻辑啦。如果按这个模式推论下去,掉在河里就一定淹死,吃了炸大虾就一定泻肚子,领了月薪就一定去上班,读书就一定成为大人物。如果认为都必定如此,有些人就会感到为难。认为我一挨打就一定会叫唤,也会给我招来麻烦。如果把我看成是护国寺的钟,一敲就响,那我岂不白为猫儿了吗?我在内心里首先这样褒贬了主人一通,然后我“喵噢!”的叫唤了一声。
这时,主人问他的妻子说:“刚才叫的这一声喵噢,你知道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主人的妻子对他的突然发问,什么也没有回答。老实说,就连我也认为这是主人刚才洗澡洗晕了头,才如此突如其来提出的怪问题。说起来,我家的主人在左邻右舍中是有名的怪人,甚至有人断定他是个精神病。可是主人的自信心却是不得了,他任性地说:“有精神病的不是我,世上的人才是有精神病呢。”附近的人将主人叫做喜欢狂吠的“疯狗”,主人则称:“为了维持公平,应该将那些人叫做‘蠢猪’。”看来,主人真是想维持公平哩,真拿他毫无办法呀。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对妻子提出这类奇妙的问题不过是家常便饭、小事一桩罢了。可是别人却不能不认为这是精神病患者才提出的问题。所以主人的妻子被他一下子搞懵了,一言未答。即便是我,也不知如何回答。
“喂!”主人猛地喊了妻子一声。
“啊?”主人的妻子吓了一跳。
“你适才这个‘啊’是感叹词还是副词?你说呀,到底是哪一种?”主人说。
“到底是哪一种?这种胡扯的事儿,管它是哪一种,又有什么关系?”主人的妻子说。
“没有关系?这可是当前国语家绞尽脑汁的大问题哩。”主人说。
“哟,猫的叫声都成了大问题啦?真恶心!不过你想想,猫的叫声根本就不是日本话呀。”主人的妻子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可是个重要的问题呢,这叫做比较研究。”主人说。
主人的妻子是个机灵的人,她不想多搭理主人的这种胡扯,只应了一声“是吗?”然后又接上一句:“那么,弄明白是哪一种词儿了吗?”
“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一时哪里弄得明白。”主人一边说,一边狠命地吃那烤鱼,顺便又吃起旁边的猪肉和芋头。“这是猪肉?”他问道。主人的妻子回答说:“是呀,是猪肉呀。”“哼!”他摆出不屑的神气,呷了一口酒,又把酒杯送到妻子面前:“再给我来一杯!”
“今天你可喝得够多了,脸都通红啦。”主人的妻子说。
“不,我还要喝!你知道世界上最长的字吗?”主人说。
“啊啊,大概就是你提过的那个‘前关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我问的是最长的字。”主人说。
“字?是西洋的字吗?”主人的妻子说。
“嗯。”
“那我可不知道。你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赶快吃饭吧,好不好啊?”主人的妻子说。
“不,还要喝!要不要我把最长的字教给你?”主人说。
“好哇。然后可得吃饭啦。”主人的妻子说。
“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主人念了这么一长串的字。
“是你胡编的吧。”主人的妻子说。
“怎么是胡编的?希腊语哪。”主人说。
“是什么意思?把它翻成日本话。”主人的妻子说。
“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它的拼法。往长里写,足能写成半尺多长哩。”主人说。
一般人只有喝得烂醉后,才会乱说一通,而主人却明明是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说这种话的,真是一大奇观。主人今晚倒是喝个没完没了,平时他最多喝两小盅,今天已经喝了四盅。本来喝两盅脸就变得红扑扑的,如今多喝了一倍,脸立刻变成了大红萝卜,满脸红通通的,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可他仍然不肯罢休,又说:“再来一盅!”
主人的妻子不太高兴,沉下脸说:“你还是不要再喝了吧,多难受呀。”
“不,难受也得喝!今后我要练习喝酒,大町桂月劝我要多喝嘛。”主人说。
“桂月?什么桂月呀。”鼎鼎大名的桂月遇上了主人的妻子也变得一钱不值。
“桂月是现今最有名气的批评家。他劝我多喝酒,肯定是有好处的嘛。”主人说。
“你简直是胡扯,桂月也罢梅月也罢,他劝你难受也得喝吗?未免太多管闲事啦。”主人的妻子显然不高兴地说。
“他不只劝我喝酒,还劝我出去交际,劝我风流风流,劝我去旅行旅行哪。”主人说。
“真是糟糕透啦,这样的人会是鼎鼎大名的批评家吗?哟,真让人恶心,竟然劝一个有老婆的人去风流。”主人的妻子说。
“风流也不错嘛,即便桂月不劝我,只要钱允许,我还真想去风流一下哩。”主人说。
“多亏你没有钱。你这个岁数要是风流起来,谁受得了啊。”主人的妻子说。
“既然你说受不了,我不去就是了。不过,为了这,请你多重视点我这个做丈夫的,晚饭的时候,多给我弄点像样的菜。”主人说。
“这已经是尽了全力啦。”主人的妻子说。
“是这样吗?那么好吧,只要等我进了钱,我再琢磨去风流,今儿晚上就喝到这里。”说着,他把饭碗递给妻子,让她盛饭。今晚他好像足足吃了三碗茶泡饭。
当天晚上,我也享受了一顿美餐,一共是三片猪肉和一个咸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