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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8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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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出口?”主人说着,想观察一下武右卫门君的面部表情。对方仍然低垂着头,主人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事。主人不得已改换了口气,很稳当地说:“没关系嘛,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嘛。又没有外人听见,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武右卫门君还在拿不定主意。又说了句:“说了也没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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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关系的吧。”主人主观判断地说。

“那么,我就说啦。”他猛地抬起了他那光头,好像眼睛不敢正视似的看了主人一眼。主人鼓起腮喷了一口香烟,把头稍许扭向了一边。

“是这么回事……这事儿糟透啦。”

“什么事?”

“什么事?这事非常不好收场,所以我才来的。”

“所以嘛,我才问你什么事儿搞糟了呀。”

“我本来并不想搞,可是滨田一味地说借用一下,这才……”

“滨田,就是滨田平助吗?”

“是的。”

“是借给滨田房费了吗?”

“不,我没借给他那个。”

“那么,你借给了什么呢?”

“把我的名字借出去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什么了呢?”

“送去了一封情书。”

“送去了什么?”

“所以我说不要借用我的名字,由我做送信的。”

“不是一点也没有说清楚吗?到底是谁,干了什么?”

“送去了一封情书。”

“送去了情书,给谁?”

“所以我不好说。”

“那么说,是你给某一个女的送去了情书,对吗?”

“不,不是我。”

“是由滨田送去的吗?”

“也不是滨田。”

“那么是谁送去的?”

“不知道是谁。”

“丝毫也没有说清楚嘛。那么说,是谁也没有送啦?”

“只是署名是我的名字。”

“只说署名是你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还没有说明白吗?最好再说得有条理些。究竟接受那封情书的是谁?”

“一个叫金田的在对面胡同里住的女人。”

“就是那个叫金田的实业家吗?”

“唔。”

“那么,借用你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那家的女儿专赶时髦,又高傲自大,所以才给她送情书的。滨田说不署名不好,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滨田说他的名字没意思,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这样终于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么,你认识那个姑娘?曾经有过交往吗?”

“哪有过交往呀。连模样我都没有见过。”

“太胡闹啦。向模样儿都没有见过的人写情书!那么,你做出这种事来,到底是怎样想的啊?”

“只是大家都说那家伙太傲慢啦,所以就捉弄了她。”

“这更是胡来嘛。那么说是公然写上了你的名字送去的啦?”

“是的,信的内容是由滨田写的,我答应了借用我的名字,远藤在夜里到她家,把信扔进去的。”

“那么说,是你们三个人合伙干的?”

“嗯。不过事后一想,如果败露了,受到退学处分,那可了不得,我害怕极了,两三天都没有睡好觉,简直头都晕啦。”

“这又是搞了个极大的胡闹嘛。就这样,你真的署上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学生古井武右卫门了吗?”

“不,并没有写上学校的名字。”

“幸亏没写上学校的名字。要是把学校的名字也写上,那就糟透啦。那可就要关系到文明中学的声誉呀。”

“您说会退学吗?”

“难说呀。”

“老师,我家老爷子是个火爆性子,加上又是个继母,如果受到退学的处分我就糟啦。会真的让我退学吗?”

“所以我说不要随便胡来嘛。”

“我本不想干,也不知怎么就干上啦。能不能不退学呀?”武右卫门终于发出了要哭的声音,不断在恳求。在隔扇那边,从刚才起主人的妻子和雪江姑娘就一直在嘻嘻地笑着。主人则始终重复着他那句“难说啊”的话。真是有意思极了。

我说它有意思,也许有人要问:“什么事使你觉得那么有意思?”提出这样的疑问是很有道理的。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都能够了解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只要人能了解自己,那么就可以受到猫儿的尊敬。到了那时,我就会立刻停下笔来,如果再写这类笑话就会感到过意不去了。但是,正像人无法知道自己的鼻子有多么高一样,人对自己到底是何物很难确准,所以才会对一贯看不起的猫儿发出这种质问。人,看来很骄傲自大,其实又非常愚蠢。一方面自吹是万物之灵,到处以此自诩,一方面又连这点子事儿都不能了解。而且还不以为然,几乎使你发笑。人把“万物之灵”这块招牌扛在后背上,叫嚷着:“请告诉我,我的鼻子在哪儿?我的鼻子在哪儿?”既然这样,那么总该辞掉这个万物之灵的尊位了吧?而实际是,对不起,他们就是死了也决不愿放弃。既然人公开地对这个矛盾根本不予理睬,那么就反而变得招人可爱了。可爱倒是可爱,但同时也就必须自甘于蠢物的地位了。

当此之际,我之所以对武右卫门君、主人、主人的妻子以及雪江姑娘感到很有意思,并不只是因为外部事件发生冲突,这种冲突所产生的震波传达到了奇妙的地方。而是因为这种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中,唤起了各种不同的心态。先说主人吧,他对这一事件的态度是冷漠的。对于武右卫门君的老爷子如何严厉,继母如何对待武右卫门,他都无动于衷,根本打动不了他。武右卫门受到退学处分和自己被免职,这两件事性质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学校中近千名的学生都退学了,做老师的也许会因此而打碎饭碗,失掉衣食的来源。但是,武右卫门君个人的命运不管如何改变,和主人的朝夕两餐几乎毫无关系。由于关系一般,同情自然也随之淡薄。为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又皱眉,又擤鼻涕,大加叹息,这决不是自然的倾向。人不是那样富于同情和善于体贴的动物。但是作为生在世上的一种赋税,有时为了交往而不得不流流泪,做一些同情的表示,仅此而已。而且这种表情也只是一种所谓糊弄人的表演,老实讲,这也是个非常使人劳累的艺术。这种善于糊弄人的人,被称为艺术良心特别强烈的人,很受社会的重视。因此再也没有比受人重视的人更靠不住的了。只要你实地观察一下,就立刻可以了解到这个事实。在这点上,我家主人是属于笨拙一类的人物。由于他笨拙,所以不被人重视,由于不被重视,所以他可以将内心的冷漠毫不隐瞒地发表出来。这从他对武右卫门君不断重复的“难说啊”这句话里不难看出。各位千万不要以主人的冷漠为理由来讨厌像主人这样的善人。冷漠是人的本性,不愿意故意隐藏这种本性的人,是真正的诚实汉。如果诸位在这种情况下希望人能超出冷漠,那才不能不说是把人估计得过高了呢。连诚实都已绝迹的当前社会,提出更高的希望,那只有从马琴〔17〕的小说中跑出志乃、小文吾这样的人物来,让《八犬传》中的侠客们整个搬到前邻后舍来才有可能。否则的话,那只能是不现实的要求。关于主人就讲这么多,下边再讲讲在起居间里那两个女性吧。这两个人已从主人的那种冷漠态度向前跨了一大步,进入滑稽的世界,她们一味地感到可笑。这两位妇女,将武右卫门君大伤脑筋的情书事件,当做佛陀降下福音一般,是个难得的消息。而且还毫无理由地一味感到高兴。如果勉强去解剖她们的心理,那就是对武右卫门君陷入困境而感到得意。诸位,你们可以去问问那些妇女们:“当别人陷入困境时,你们会因为感到有趣而发笑吗?”她们将会把提问的人说成是糊涂虫,即使不说成是糊涂虫吧,也会说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故意侮辱淑女们的品性。认为侮辱了她们这也许是事实,不过,看到别人陷入困境而发笑,这也是事实。既然是这样,这不就等于说:“现在我自己要做出侮蔑自己品性的事给你们瞧了,但是,就是不准你们说三道四。”她们的行为和这种说法又有什么两样呢?这和下边的主张也是一样的:我做小偷,不过不准你们说我不道德。如果你们说我不道德,那就是向我脸上抹泥,就是侮辱我。女人总是很机灵的。她们的想法也是合乎条理的:既然生而为人,遭受践踏、殴打,而没有人理睬你时,就必须有个满不在乎的心理准备。不但如此,还必须具备这样一种想法:即使被别人吐了一身唾沫,被别人泼了一身臭屎,被人大声嘲笑一番也得甘心承受才行。假如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没有这种想法,那就不可能和那些被称为机灵的女子交往。武右卫门这位老兄,虽然由于做了一点过分的事,搞出了很大问题,因而惶恐万分,但他也许觉得在背后笑话他惶恐的表现是不礼貌的,这是由于他还年轻幼稚的缘故,对方会说他一遇别人不礼貌就生气,说明他气量狭小,如果不愿意别人这样说,那就最好老实一些。最后,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武右卫门君的心理活动。这位老兄是处于担心的绝顶。他的那个巨大头脑,正像拿破仑的巨大头脑中被功名心充塞得满满的一样,他的头脑出于担心而几乎要炸裂。他的蒜头鼻子之所以不时扑哧扑哧地掀动着,就是担心的情绪传给了颜面神经,像反射作用一样,它在进行无意识的活动。他就像咽下一个大铅丸,在腹中滞积着一个无可奈何的大硬块,最近两三天,一直不知怎样处理才好。他由于苦闷之极,又没有人替他想出好办法,于是想到假如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去,也许会得到帮助。这样,他来到自己平素讨厌的老师家里,低头进行恳求。他将他平时在学校里捉弄班主任、唆使其他同学给主人出难题之类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似乎相信,不管怎样捉弄过主人,怎样给主人出过难题,既然主人的名义是班主任,肯定会替他想办法。真是够单纯的啦。班主任并不是主人主动愿意去当的职务,而是根据校长的命令,不得已承担的。可以说是类似于迷亭的伯父的大礼帽那样的东西,只是名称好听罢了。当然只是个名称,是不管用的。如果名称在关键时刻能管用,那么雪江姑娘相亲时只靠她的名字,亲事早就成功啦。武右卫门君不但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而且还主张别人都得给他帮忙。他是从假定出发把人估计过高。他大概决没有想到会受别人嘲笑的吧。武右卫门这次来到班主任家,肯定会发现一个关于人的真理。他由于懂得这个真理,将来会成为真正的人。他会对别人的担心抱以冷漠,别人陷入困境时,他也将会大笑狂笑。这样一来,天下到处是武右卫门君这样的人,到处是金田君以及金田的尊夫人一类的人了。为了武右卫门君,我真希望他一刻也别犹豫,赶快自觉,做一个这样的真正的人啊。否则的话,即使如何担心,如何后悔,改恶从善之心如何迫切,也决不能取得金田君那样的成功的。不,甚至社会在不远的将来会把他放逐到人类居住地以外的地方去呢,哪里还顾得上文明中学的退学问题。

〔17〕 曲亭马琴(1767—1848),江户后期通俗小说家。

我正在这样思考着,觉得这真有意思。就在这时,房门口的格子门被推开了,门后露出半边脸来。

“老师。”有人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