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1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在壁龛前边摆放着一具围棋盘,棋盘两边迷亭君与独仙君相对而坐。
“这棋不能白下,输了的要请客呀。你听好了没有?”迷亭君又叮嘱了一遍。独仙君照例捋着他那山羊胡子,这样说道:
“一搞起那种事儿来,就把原来的雅戏整个给俗化了。一赌起输赢来,心思便全用在这上面了,没意思得很。只有将胜败置之度外,如白云之出岫,心里无忧无虑,这样才能理解个中滋味呀。”
“你又来啦,和你这样的仙骨对局,未免要耗费我的一些精力。你简直是个列仙传中的人物嘛。”迷亭打趣地说。
“我这是在抚弄无弦的素琴〔1〕哪。”独仙得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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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指无弦琴。
“你是不是还要拍无线电报啊?”迷亭说。
“莫讲闲话,来一盘吧。”独仙君说。
“是你执白吗?”迷亭说。
“我执白执黑都无所谓。”独仙说。
“果然不愧是个仙人,什么都不在乎。你要是执白,那么作为自然的顺序,我当然要执黑喽。好,你下子儿吧。随你的便,愿下在哪里就下在哪里好啦。”
“黑子儿先下,这是规则啊。”
“哦,原来这样,那么为了让你些,按照定式,就由这儿下起吧。”
“按照定式,可没有这个下法。”
“没有就没有呗。这是我新奇发明的定式啊。”
作为猫儿我见闻不广,棋盘这种东西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拜见的。我越想越觉得这东西做得真怪。把一块四方的木板窄窄巴巴地隔成许多四方块,在上边满满当当地摆上黑白的石子,使人看起来眼花缭乱。然后又是什么赢啦输啦、死啦活啦,满脸流着油汗,在那里闹腾个不休。了不起不过是个一尺见方的面积嘛。用我这猫爪子挠它一下子,就会立刻乱成一堆的。正像俗语所说:“竖着捆起来就是间草房,打散了又是一片荒原”。这真是个白费力气的玩耍呢。真还不如拱手瞧着盘面要省劲得多。这还不算,最初下的三四十招儿,棋子的摆法还不那么不顺眼,但当一旦决定天下大势的时候,我再一瞧,好家伙!简直是让人同情极啦,白子儿和黑子儿紧紧地挤在一起,几乎挤得快要从棋盘上掉落下来,使得它们叫苦连天,虽然它们挤得难受,但又不可能请对方让出位置来,虽说彼此碍事,但无权向前边的先生发出退去的命令,除了听天由命,死死地占据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外,毫无其他办法。发明围棋的原是人,如果认为人的嗜好表现在棋局之上,那么这种动弹不得的棋子儿的命运,完全可以说是反映了心地狭窄的人类的品性。假如人类的品性可以用围棋子儿推测出来的话,那么不能不说所谓人类,正像除了站立着的两条腿无论如何不肯向前迈出去那样,还喜欢用小刀划定自己的地盘,缩小他们广阔的世界。大概可以用一句话来加以评论,那就是:所谓人类,是一种自讨苦吃的动物。
万事不慌不忙的迷亭君和具有禅机的独仙君,也不知他们是出于什么样想法,难得在今天从壁橱里掏出这个旧棋盘,开始这场使人更加感觉暑热的胡闹。难得碰上这样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各自采取乱来的着法,白子儿与黑子儿在棋盘上自由自在地乱摆放一通,但棋盘的空间毕竟是有限的,横竖的道道,每一个子儿填满了一处,不管他们是如何地不慌不忙、如何地富于禅机,下到最后当然越来越难以动弹了。
“迷亭君,你的棋下得太野啦,怎么能往那里放子儿呢。”独仙君说。
“禅和尚的棋也许没这个着法,不过,我这可是本因坊〔2〕式的棋术哩,又有什么办法呢。”迷亭说。
〔2〕 是日本围棋名家的四个流派中最古老的一派。
“不过,你往那里进子儿,可就要死啦。”独仙说。
“‘臣死且不辞,况彘肩乎?〔3〕’我来它这一着,大概可以吧。”
〔3〕 本语出自《史记·项羽本纪》。
“你来这一招,好!‘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我下这一招,就保住啦。”独仙君说。
“哎呀!你补上这一手,果然了不起。我一直认为你不会补上呢。‘撞吧,八幡钟。〔4〕’我来这一招,看你怎么办。”迷亭说。
〔4〕 江户深川富冈八幡宫时的钟。
“什么怎么办。‘一剑倚天寒’。嗳,太麻烦啦,干脆我给你断开。”独仙君说。
“噢呀,糟糕!糟糕!你把那个地方给断开,岂不就死啦。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让我重新下个子儿。”迷亭说。
“所以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像这种地方你不能再下子儿。”独仙君说。
“下了子儿,‘孤家多有得罪’!请你把这个白子儿拿掉。”迷亭说。
“这一步也要悔棋?”独仙君说。
“顺便请你也让旁边的那个子儿暂时回老家去!”迷亭说。
“你可太厚脸皮喽,老兄!”独仙说。
“Do you see the boyか——哪儿的话,你和我又不是外人嘛,不要说那样薄情的话,也给它拿回去。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等一等,等一等。”说着就从花道出场了。
“那种事,我可管不着啊。”独仙说。
“你管不着也没有关系,反正请你让一下。”迷亭说。
“你刚才已经悔了六次棋啦。”独仙说。
“你老兄记忆力还真不差哪。回头我还要加倍的悔棋啦。所以我说,请你让开这一步。你这个人也真够顽固的。本来我想你搞了坐禅什么的,会多少豁达一点呢。”迷亭说。
“不过,不用这个子儿把你堵住,我这边就要输啦……”
“你从一开始不就是抱定输了也没关系的吗?”迷亭说。
“我输了是没关系,不过,我不想让你赢哩。”独仙说。
“真是了不起的悟道呀。还是你那套‘春风影里斩电光’哩。”迷亭说。
“不是‘春风影里’是‘电光影里’呀。你说颠倒啦。”独仙说。
“哈哈……我想你差不多该到读错的时候啦,谁想你还没糊涂。没有法子,你不让悔棋就不悔呗。”迷亭说。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你只好别悔啦。”独仙说。
“阿门!”迷亭先生这回在完全无关紧要的地方啪地落下了一个子儿。
在壁龛前,迷亭与独仙在争输赢争得不可开交。在客厅的近门处,寒月君和东风君并排坐着,他们的旁边坐着面孔焦黄的主人。在寒月君的前边,三条干松鱼也未包上礼品纸,就那么光秃秃地排成一行摆在铺席上,真是少见。
这三条干松鱼是从寒月君怀里掏出来的,当它们就那么光秃秃的掏出来的时候手心里还有些热乎气。主人和东风君一齐把好奇的目光集中到干松鱼上来,随后寒月君开言道:“这次,我回老家去了四五天,回来后,为处理各种杂事,又到处跑了一跑,所以也没能马上来看您。”
“也用不着急于来看我嘛。”主人照例说那种冷冷淡淡的话。
“虽然不用急于来,不过这点土产不早点给您送来,可叫人放心不下啊。”寒月说。
“这不是干松鱼吗?”主人说。
“是的,我们老家的名产。”寒月说。
“你说是名产,像这样的东西东京也有嘛。”说着,主人拿起一条最大的,举到鼻子前闻了闻。
“靠闻是辨别不出干松鱼好坏的。”寒月说。
“是因为鱼大才成为名产的吗?”主人说。
“您一吃就知道了。”寒月说。
“吃总是要吃的,不过,这条头上好像缺一块呢。”主人说。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说不早点给您送来放心不下。”寒月说。
“为什么?”主人说。
“您说呢?那是老鼠咬掉的呀。”寒月说。
“那可危险,随便吃下去会得鼠疫的。”主人说。
“没关系,就那么一点点是不会有害的。”寒月说。
“到底是在哪儿被老鼠咬的?”主人问道。
“在船上。”
“船上?怎么会呢?”主人说。
“我没有地方装,就把它和提琴放在一个袋子里,上船以后,当晚就被咬啦,只咬干松鱼还好,可是提琴的琴身也当成了干松鱼给咬了一点儿。”寒月说。
“这老鼠也够粗心的啦。真怪,老鼠住在船上就会这样马大哈吗?”主人仍然瞧着干松鱼,说了些谁都听不懂的话。
“哪里,老鼠总是老鼠嘛,住在哪里也不免粗心的吧。所以我带回到住处来,仍有可能被咬,为此,我夜里把它放在被窝里才能安心睡觉。”寒月说。
“那可有点脏呀。”主人说。
“所以,您吃的时候把它先稍微洗一洗。”寒月说。
“只是稍微洗洗,恐怕洗不干净吧。”主人说。
“那么,您把它浸在灰水里,用劲擦一擦就可以了。”寒月说。
“提琴,也是在被窝里抱着睡的吗?”主人问道。
“提琴个儿太大啦,是无法抱着的……”寒月说到这里,迷亭先生从对面大声接过了这里谈话的话茬儿,说道:
“你们说什么?抱着提琴睡觉?那可太风雅啦。有首俳句说,‘春光老去,怀抱着沉甸甸琵琶/惜春情!’,你这风雅的兴头可要远远出乎其上呀。明治的俊秀之才如果不抱提琴睡觉,怎么能凌驾古人呢。我也来一首,你看怎么样?睡衣长/长夜相拥小提琴’。东风君,新体诗也能描写这种事儿吗?”
东风君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新体诗和俳句不同,一下子还写不出来。不过,一旦写出来,就会出现更深刻触及灵魂的妙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