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9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主人正在对武右卫门重复他的“难说呀”这句话呢,突然房门方向有人叫了一声“老师”,他便向那方向看了看是谁,从内室门斜露出来的半边脸,正是寒月君本人。主人只说了句:“喂,进来吧。”仍然坐着不动。
“有客吗?”寒月仍然伸进半边脸问道。
“没关系,快来吧。”主人答道。
“我来是为了请先生去散步的呢。”寒月君说。
“去哪儿?又是赤坂?我可不去那边啦。上一次让你领着一个劲地走,两条腿都走直啦。”主人说。
“今天没问题,好久没有出去,还是走一走吧。”寒月君说。
“到底去哪儿?喂,那样吧,你还是上来说。”主人说。
“我想到上野去听听老虎的吼声。”寒月仍然露着半边脸说。
“那有什么意思?喂,你还是上来一次。”主人一再请他上来。
寒月君可能认为这样是不会商量出结果来的,于是他脱掉鞋磨磨蹭蹭地上来了。他穿着经常穿的那条灰色的裤子,臀部打着补丁。据本人辩解,这不是由于时间穿得太久,也不是因为臀部的重量磨破的,是因为最近他开始练骑自行车,局部过分摩擦的缘故。他进屋后,做梦也不会想到坐在屋中央的小青年,就是给被人看成是他的未婚妻的那位女士送去情书的对敌,他轻轻招呼了一声“嚄”,便在靠近廊子的地方坐了下来。
主人说:“听老虎吼,那有什么意思呀。”
“您说得对,现在这个时间可不行。现在就出去,先在各处散散步,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前后,才去上野。”寒月说。
“嘿?”主人不太理解寒月的这个提议。
“那时,公园里的古树就会变得阴森可怖,是吧?”寒月说。
“可能是吧,是会比白天凄凉一些的。”主人说。
“这样,我们就专拣树木茂密的、人迹少的地方去溜达,于是不知不觉就不再感到是住在红尘万丈的都市里,就会变成一种仿佛钻进了深山之中的感觉啦。”寒月说。
“变成了那种感觉又怎么样?”主人说。
“在这种感觉当中,暂时伫立一小会儿,动物园里的老虎就会突然发出吼声。”寒月说。
“老虎能那样随你的心愿吼叫吗?”主人问。
“保准能叫。那种吼叫声,连白天在大学的理学院中都能听到,更何况深夜阒然,四顾无人,鬼气相逼,魑魅刺鼻之际,那就更……”寒月说。
“你说的那个魑魅刺鼻是什么意思?”主人说。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在恐惧的时候。”寒月说。
“是这样吗?我好像还没有听人说过。接着讲下去!”主人说。
“于是老虎就会以震落上野老杉的气势大吼起来。多么凄厉壮绝呀。”寒月说。
“那倒是凄壮的哩。”主人说。
“怎么样,去冒一次险吧。我想这一定很愉快。我觉得老虎的吼叫如果不是在夜里听到,那么就很难说是听过老虎叫的。”寒月说。
鲲`弩`小`说w w w . ku n Nu . c o m .
“这很难说。”主人正像对待武右卫门君的哀恳十分冷淡一样,对待寒月君的冒险也同样冷淡。
在这个当儿一直在羡慕地听着寒月君讲老虎的武右卫门君,似乎在听到主人的“这很难说”,又想到了自己的事儿,于是又问主人道:“老师,我担心得不得了,您看我该怎么办呀?”寒月君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大脑袋。我由于有种想法,暂时离开这里,转身来到了起居间。
在起居间里,主人的妻子一边忍不住地笑着,一边正往京都产的廉价瓷茶杯里酌了一满碗的粗茶,放在铝制的茶托上。
“雪江姑娘,劳你驾,把这茶替我送去。”
“我?不去!”雪江姑娘说。
“为什么?”主人的妻子似乎有些吃惊地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停了下来。
“不为什么。”雪江姑娘很快就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目光牢牢地落在身旁的《读卖新闻》上。主人的妻子再一次和她商量:
“哟,你这不是奇怪吗?是拿给寒月先生的呀,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就是不愿意送去啊。”说着,她的眼睛还是不离开《读卖新闻》。在这种时候,其实她是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不过,假如你真的戳穿说,其实她是一个字也没有读,恐怕她又会哭起来的。
“这有什么害臊的?”这回,主人的妻子笑着特地将茶杯放在《读卖新闻》上。雪江姑娘说了声:“哎哟,您真坏!”便想将报纸从茶杯下抽出去,就在一抽的当儿,报纸和茶托挂连上了,番茶从报纸上流向了铺席的接缝里。主人的妻子说:“你看!你看!”“哎哟,可不得了啦!”雪江姑娘说着就忙向厨房跑去,大概是去取抹布吧。我看了这一幕喜剧,真是开心哩。
寒月对隔壁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在客厅里还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先生,您重糊了障子,是谁糊的?”
“女人们糊的,糊得蛮好吧?”主人回答。
“嗯,手很巧啊。是常来这里的那位年轻小姐糊的吧?”
“唔,她也帮忙了呗。她还自吹自擂地说,能把障子糊成这样,该有出嫁的资格了。”
“嘿!说得不错。”说着,寒月君目不转睛地瞧起障子来。
“这地方倒平整,不过右边的纸余敷出来了,出现了皱纹。”寒月说。
“那个地方是刚糊好的,自然那是经验不足的时候糊上去的嘛。”主人说。
“嚄,是有点手艺不到家。那个表面是‘超越曲线’毕竟不是普通‘函数’所能表现出来的。”寒月不愧是个物理学家,说的都是一些专门术语。
主人敷衍地回答说:“可不是嘛。”
武右卫门君想,看这种情况,即使再恳求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脑壳深深地磕到铺席上去,深深地行了一礼,在无言中暗表诀别之意。主人说了声:“要回去了?”武右卫门君悄然拖着他那萨摩木屐,走出门去了。真可怜见的!就这样不管他,说不定他会留下一首“岩头吟”,跳进华严瀑布自杀去哩。追起根源来,这完全是由于金田小姐的时髦和高傲所引起的事件。假如武右卫门君一旦死了,最好化为怨鬼去向金田小姐索命。像那样的女人在世界上消失一两个,男子也决不会讨不着老婆的。寒月君可以再寻一个像样的小姐嘛。
“先生,那是您学校里的学生?”寒月问道。
“唔。”
“好大的脑壳呀。功课好吗?”寒月接着问道。
“脑壳大学问却不怎么样呢。常常提一些怪问题。前些日子还问过我Columbus怎样译呢,弄得我好狼狈。”
“的确是脑壳太大啦,所以才会提这种无聊的问题吧。先生您是怎样译的?”寒月说。
“什么?哪里,我应付着给他译了一下。”主人含糊其辞。
“您还是译了,那太了不起啦。”寒月说。
“小孩子们嘛,不管什么,你都得给他们译出来,否则就不信任你啦。”主人说。
“先生也成了个很像样的政治家啦。不过,从刚才的情况看,他好像蔫得很哩,看不出给您出难题的啊。”寒月说。
“今天他是受不了啦。真是个蠢货!”
“出了什么事儿吗?看上去似乎非常可怜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寒月问道。
“简直不值得一提,蠢得很!他给金田的女儿写了一封情书。”
“啊?就这个大脑壳?最近的这些小青年们真不得了,真让人吃惊。”寒月说。
“你可能也为此感到不放心吧。”
“哪里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到什么不放心,反而觉得有趣。不管有多少雪片似的情书寄给她,对我都无所谓。”
“你既然这样放心,那就没什么事儿啦。”
“当然毫无关系。我从来就不在乎。不过,那个大脑壳居然能写情书,真让人不敢想象。”
“他干的这事儿嘛,是为了开玩笑。他说那个姑娘太时髦了,又自大,所以要捉弄她一下。三个人合伙就……”
“是三个人合伙给金田家的小姐送了一封情书的吗?更是奇谈啰。这不和一份西餐由三个人吃一样的吗?”
“不过,他们是有分工的。由一个人执笔写信,一个人送去,另一个人署名。刚才来的,就是署名的家伙哪。最浑的就是他了,而且据他说,他连金田家女儿的模样都没有见过哩。真不知他怎么会搞出这种荒唐的事儿来。”
“这可是近来发生的了不起的事儿,简直是一大杰作啊。那样个大脑壳,居然向女人写什么信,真够意思!”
“只要不出现大的误会,就……”
“出现了误会也没关系,对方是金田嘛。”
“不过,这可是你说不定就要娶的人呀。”
“正因为说不定娶不娶,所以没有关系,金田的女儿那种人,没有关系。”
“你固然是没关系啦,不过……”
“哪里,就是娶金田的女儿也没关系,保证不要紧。”
“若是那样还好,刚才来的这个学生,事后突然受良心的责备,越想越害怕,所以才低声下气地到我这儿商量来了。”
“嘿,怪不得那样垂头丧气的,看来是个担不了事儿的孩子呢。先生您说了什么,怎么样把他打发走的啊?”
“他本人问我会不会受退学处分,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呗。”
“为什么要让他退学呢?”
“他干了那种不道德的坏事嘛。”
“您说什么呀,这算不得不道德呀。这有什么关系,金田家的小姐反倒会认为是很光彩呢,肯定会大加宣扬的。”
“何至于如此!”
“总之,这人太可怜啦,即使是他做了这种事不太好,但让他那样着急,简直是在把一个人活活弄死呀。这个人虽然脑壳过大,不过长相还不那么难看,他那鼻子扇忽扇忽的,怪可爱的哩。”
“你也尽说些和迷亭一样不着边际的话。”
“不,这就是时代思潮嘛。先生您过于古板啦,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
“不过,这不是干蠢事吗?向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送情书去乱开玩笑,简直缺乏常识。”
“乱开玩笑,一般都是缺乏常识的嘛。您替他想想办法吧,这是积阴德的事儿啊。看那样子,很可能去跳华严瀑布呢。”
“会这样啊?”
“您帮他一把吧。那些年龄大得多的,更应该明白事理的大家伙,哪里只是淘淘气而已。他们胡乱来,却又装得没有那回事儿。要是让这种孩子退学的话,那么就该把那些家伙逐个从社会上放逐出去才行,否则就是不公平呀。”
“你说得倒也是呢。”
“那么,您去不去?到上野去听老虎吼叫。”
“老虎?”
“嗯,走吧,去听听。我还没向您说呢,我在两三天内,有事必须回老家去一趟,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不能陪您去散步啦,我想今天一定得陪您出去走走,所以我才来的。”
“是吗?要回老家去?有什么事要回去办吗?”
“唔唔,是有点事儿。这且不管它,咱们还是走吧。”
“好,那么走吧。”
“咱们走吧,今天我请您吃晚饭。现在溜达到上野,正是时候。”
寒月君不断催促主人,主人也终于露出去的意思,两个人便一块出门而去。留在家中的主人的妻子和雪江姑娘,这回不需要任何顾虑了,于是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