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3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真是高论!像我这种人,恐怕是永远进入不了这种绝对境界啦。”
主人咧着嘴说道:“娶了老婆,就更进不了啦。”
东风君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未婚青年,必须接触艺术的灵气,开拓出一条向上的道路,否则,就无法了解人生的意义。所以,我想先从学提琴入手,方才我正向寒月君询问学琴的经验呢。”
迷亭这才收敛了他的谈锋,说道:“没错、没错,你是正在拜听维特学琴的故事呢。那么,请继续说吧,我决不打岔啦。”
独仙君装模作样、神乎其神地说:“向上的道路,借助提琴是开辟不出来的。如果以那种游戏三昧的态度,能够明白宇宙的真理,那还了得!你要了解个中消息,还得悬崖撒手,没有死后复苏的气魄,是绝对不成的。”他对东风君进行了训诫式的说教,当然未尝不可,不过,东风君是一个连禅宗的“禅”字都不晓得的人,所以看不出有一星半点儿的感动的样子。他说:“嘿!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认为艺术是表现渴仰人生最高理想的,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抛弃。”
寒月立刻接下去说道:“既然不能抛弃,那么根据你的希望,还是让我讲讲我学提琴的故事吧。对啦,方才我已讲过一些周围的情况啦,在那样情况下,我在学提琴之前就很伤了一番脑筋。首先,买琴就非常困难,是不是?迷亭先生!”
迷亭巴不得寒月这么一问,立刻说道:“可不是,连挂麻布里的草鞋都买不到的地方,当然买不到提琴啰。”
“您说错啦,买是能买到的。钱嘛,我早已积攒了足够的,这方面也没有问题,不过,我就是不能买。”
“为什么?”迷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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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样大的一块地域,我一买立刻就会被人发现。一旦被发现,立刻就会说成是不知天高地厚,肯定要对我进行制裁的。”
东风君深表同情地说:“难怪啊,天才自古以来总要受迫害的啊。”
寒月接着说道:“怎么又提天才,请你千万别称我天才好不好?就这样,我每天散步时从卖提琴的店前走过,没有一天不在想:‘我最好买那一把,把它抱在胳膊上该是什么滋味啊。’啊,真想买呀,真想买呀。”
“那当然喽!”迷亭这样评论说。
“怎么会迷上这种东西呢?”主人表示不可理解。
“你毕竟还是天才嘛。”东风君佩服地说。
只有独仙君超然地捋着他的胡子。
“也许各位首先会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在那个地方有提琴卖。其实只要想一想,就会知道这是毫不足怪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个地区有一所女子学校,女学生们上音乐课每天都得学提琴,所以有卖的。当然,不会有太好的,只有些勉强可以叫它是提琴的东西。所以店里也不太重视,只是两三把提琴一起堆在店头。这样,我每次外出散步,从店前通过的时候,有时由于风刮的,有时是因为店里小伙计碰到了它,便不免发出些声响,我一听到这声音,心就要碎了似的,简直魂不守舍。”
迷亭调侃地说:“太危险啦。有见水就发疯的,有见人就犯神经病的,有种种不同的神经病呢。你不愧是当代的维特,一见提琴就犯疯病哩。”
东风君则更加钦佩地说道:“那才不是呢。如果感觉不敏锐到这种程度,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啊。的确是天才的材料。”
寒月又接着说下去:“嗯,实际上也许是神经病吧,不过那时发出的音色,真是奇妙极啦。以后,一直到今天,我拉过多少遍琴,从未发出过那样美妙的琴音来。是啊,怎么形容它好呢?不,言语是无法表达的。”
这时,独仙君说:“是不是琳琅铿锵地响?”只有他能使用这样生僻的词儿,可怜的是,谁也没有理他。
寒月又接下去说:“我每天从那家店铺前边过,终于听到过三次这样的声音,第三次时,我终于下了决心,非把这琴买来不可,即使遭到同乡们的谴责也罢,遭到外县同学的轻视也罢,遭到铁拳制裁把我打得死去活来也罢,或者弄得不好,受学校勒令退学也罢,反正我是不能不买的。”
东风君带着无限羡慕的神情说:“这就是天才呀。假如不是天才,是决不可能想得如此着迷的。真令人羡慕!我这一年来也一直在捉摸怎样才能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呢,可总是不成。我去出席音乐会什么的,尽可能用心地听,可是我的感性就是上升不到这种程度。”
“还是不上来这种感性的好。虽然现在我可以像没事儿似的向大家讲,可当时我那痛苦,简直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后来,先生!我终于豁出一切,买了。”寒月说。
“唔,怎样买的呢?”苦沙弥先生应了一句。
“那天恰巧是天长节〔6〕的前一天晚上。同学中的同乡们都到温泉去了,而且住在那里,一个也不在。我说我有病,没去上课,躺在宿舍里。我躺着一味地想今天晚上我一定得去,把我早已看中了的那把提琴弄到手。”
〔6〕 日本政府把天皇的诞辰称为天长节。
迷亭问道:“你是假装有病,连课都不上啦?”
寒月回答说:“是的。”
这时,连迷亭也吃惊似的说:“好家伙!这可真够得上天才啦。”
“我从被子里伸出头来一看,真受不了,离天黑还早哪。无可奈何我又蒙上了头,闭上了眼。等吧,一时又睡不着,一伸出头来,秋天的阳光把六尺的纸隔扇门照得满满的,晃得我眼睛都难睁开。面对这似火的骄阳,我十分生气。在那纸门上边,一大串细长的影子,不时在秋风中摆来摆去,十分醒目。”
迷亭问道:“你说的那个细长的影子是什么玩意儿?”
“把涩柿子剥了皮,挂在屋檐下了。”寒月解释说。
“嗯,下文呢?”迷亭问。
“我无奈只好从被子里爬起来,打开纸隔扇门,走到廊子里,把晒好的柿饼摘下一个吃了。”
主人活像个孩子,一听说有吃的,贪馋地问道:“好吃吗?”
寒月回答说:“可好吃呢。那一带柿子的味道在东京是不可能吃到的。”
这次东风君急着问道:“柿子就别再讲啦。那么以后呢?”
“以后嘛,我又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向神仙暗自祷告,保佑早些天黑。我估摸着过了足有四个钟头,我想这回可能天黑了吧,伸出头来一看,岂知烈烈的秋阳依然射在六尺纸隔扇上,十分晃眼。上边一长串细长的黑影仍然摆来摆去……”
“这已听你讲过一遍啦。”迷亭说。
“因为事情发生了许多遍嘛。于是我从被子里钻出,打开纸拉门,又吃了一个柿饼,钻进被窝,拼命向神仙祈求,保佑早点天黑。”
“你还是在原地方不动啊?”迷亭说。
“请先生少安毋躁,听我慢慢道来。以后我在被窝里又忍了三四个小时,我想这次天肯定黑了,伸出头来一看,秋天的太阳依然满满地照射在纸拉门上,上边一串细长的影子在晃动。”
“讲来讲去,还不总是讲同一件事儿吗?”迷亭说。
“于是我打开纸拉门,走到廊子里,又摘了一个柿饼吃了……”
“又吃了一个柿饼?你这样一味吃下去,还有完没完呀?”迷亭说。
“我自己也着急呀。”寒月说。
“听的人比你更急哪。”迷亭说。
“迷亭先生,您太性急,使我无法讲下去啦,真难办啊!”寒月说。
东风君也暗暗表示不满地说:“听的人也够难办的啦。”
“既然列位都感到不好办,那我就只好说个大概啦。总而言之,我是吃罢柿饼就钻被窝,钻出被窝就吃柿饼,最后终于把挂在檐下的柿饼吃了个精光。”寒月说。
“既然都吃了,这回该天黑了吧。”迷亭说道。
“您哪里知道,还是不行。我吃完最后一个柿饼,认为这回天总可黑了,伸出头一看,仍然是火辣辣的秋天太阳照满了六尺宽的纸拉门……”
迷亭说道:“我可真不想听下去了。还是没完没了。”
寒月说:“连我自己也讲得够腻烦的呢。”
一向遇事满不在乎的迷亭,似乎也有些忍耐不下去了,说道:“但是,如果我真有那么大的耐心,那我干什么事业,都会有成就的。我们一味傻听下去,你讲到明天早晨,恐怕还是秋天的太阳火辣辣地晃眼吧。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去买呀?”唯有独仙君还是泰然自若,哪怕秋天的太阳一直照到明天,一直照到后天,他丝毫也不为所动。寒月也照旧不慌不忙地继续讲下去:
“您说我什么时候才去买,其实,我打算只要到了晚上马上就去买。不过遗憾的是,每次我伸出头来,秋天的太阳总是火辣辣地放着光芒。唉,当时我的那份痛苦,绝不是诸位现在这种焦急心情可比的。我吃完最后一个柿饼,看到太阳还不落山,不由得潸然泪下。东风君,我实在越想越泄气,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当然。艺术家本来是多情多恨的嘛,阁下哭了我当然同情,不过还是希望你能把故事快些讲下去。”东风君为人老实,所以回答了这样一句又认真又可笑的话。
“我当然也希望把故事尽快地讲完,不过太阳总不落山,我也没办法。”
主人说:“太阳总是这样不落山,听的人也受不了,不要讲了吧。”
寒月说道:“不讲更糟,因为这下边可就要渐入佳境了。”
主人说:“那么我听,你就赶快让太阳落山吧。”
寒月说:“那么,尽管您的要求有些过分,不过,既然是先生您的吩咐,那我就让一下步,就说太阳已经落山了吧。”
“这样就圆满解决了嘛。”经独仙君一本正经地这么一说,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