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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2

[美]戴维·伽特森2018年09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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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是内尔斯先走。而且,这个老头儿从来不走王车易位。他对残局不感兴趣。他的策略是以棋子换取位置,在开局阶段丢弃棋子以争取无可战胜的盘中局势。尽管天道能看出来他在干什么,但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贏定了。他一点儿也不浪费时间。棋局突然间就结束了。

天道把镜子放在食物托盘上,将酸橙泥吃了一半。他将胡萝卜条和剩余的三明治吃掉,然后把马口铁杯子里面的牛奶一饮而尽,又倒了两杯水进去。他洗了洗手,脱掉鞋子,在牢房的床上躺下。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转灭了灯泡座里面的灯泡。然后,在黑暗中,这个受到指控的男子再次躺下来,闭上眼睛,开始做梦。

他做的是无眠之梦——白日梦、醒着的梦,他在牢房中经常这样做梦。通过这种方式,他从四面墙壁之中逃离出来,自由地漫步在圣佩佐的林间小道上,在结着白霜的秋季牧草地边缘;有时他在心里沿着一段小路行走,突然便来到了一大片黑莓地,或是野生的金雀花地。在他的心里还有旧时滑道的遗迹和荒芜的农场小路,隐没在长满鬼蕨的山谷和臭菘遍布的洼地中。这些小路有时消失在望海的土崖上,有时蜿蜒而下伸向海滩,在那里,茂密的雪松、初生的桤木、藤槭被冬天的海潮冲倒,卧在沙滩上,枯枝的顶端被沙砾掩埋起来。海浪卷来海草,像湿漉漉的轻纱一样披挂在倒伏的树上。然后他的思绪飘飞出去。天道再次出现在海上。网已撒下,鲑鱼在奔突,他站在海岛人号的前甲板上,微风拂面,水中磷光闪烁,白浪在月光下泛出银辉。躺在县监狱的行军床上,他又感觉到了大海,行船时波涛的涌动。闭上眼,他闻到了冰凉的咸味和货舱里鲑鱼的气味,听到卷网机运转的声音和水下传来的马达声。许多海鸟从水上飞起,在第一缕朦胧的光线中翱翔,伴着海岛人号在寒冷的清晨启程返航。船舱里装着五百条帝王鲑,船的绳索被风刮得咯咯直响。在罐头厂,他几乎每条鱼都要过手一下才把它们抛出去——肥厚的大鳞鲑鱼身体柔软滑腻,瞪圆着光滑透亮的鱼眼,它们几乎像他的手臂一般长短,足有他体重的四分之一那么重。他仿佛身临其境,再次体会到肥鱼在手的感觉,海鸥在他的头顶盘旋。当他启动马达朝码头驶去的时候,海鸥迎着风,跟着他的船在高空中飞翔。后来当他冲洗着海岛人号的甲板时!,海鸥便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听到它们的鸣叫声,看着它们低飞盘旋,变换着角度寻找食物碎屑。马林·特尼斯科得或威廉·乔瓦格用双管枪朝它们射击,海鸥落入水中。枪声在友睦港的群山之中回荡,天道想起他今年错过的那些:满树金黄和火红的棒木和桤木,槭树的锈色秋妆,十月头层林尽染的红与褐的缤纷诸色,苹果酒、南瓜、一筐筐鲜嫩的节瓜。一夜的渔猎之后在朦胧静谧的晨光中拖脚踏上走廊时闻到的枯叶的气息,以及香杉树充满生机的芬芳。脚下踩过树叶时发出的窸窣之声,雨后被碾为泥土的落叶。他错过了秋雨。雨水顺着他背脊的突起流下,又与他头发中的海雾混合——他本来不知道到他错过了这些。

八月份的时候,他还带着家人去了趟兰溪顿岛。他们玩了漂流,他划着小船把他们带到糖沙海滩上。他的女儿们站在海浪中,用棍子戳着一只水母;她们还收集了一会儿海胆;然后他们顺着海岸边的小溪穿过了一个小溪谷,天道右手抱着最小的孩子,来到一个瀑布前面,一条飞瀑从一处长满苔藓的峭壁上奔腾而下。他们在那里找了个地方,在铁杉树荫下吃了中饭,还采集了一些大树莓。初枝在白桦树下发现了几个毒蘑菇,指给女儿们看。她告诉孩子们,这些蘑菇的样子洁白可爱,但是吃了却是要命的。她还指给她们看附近的铁线蕨;她说,黑柄菇放在松针编织篮里面可以保持色泽不变。

他那天彻底为她所折服。她收集了细辛作为米饭的佐料,又采了蓍草叶子用来泡茶。在海岸边,她用一根带尖头的棍子挖石房蛤,在她面前挖出一个弧形。她四处寻找海玻璃,还在一块凝岩上发现了镶嵌其中的蟹腿化石。她还把海水泼向最小的孩子。女儿们帮着天道在海边捡拾漂流木,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生起了火堆。最后,当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们重新坐上小船。他的大女儿在兰溪顿的海藻床上钓到一条不错的鳕鱼。他在甲板上把鱼切成片,这时,初枝又用手绳钓上来一条。他们在海上吃了晚饭——鳕鱼、蚌、细辛拌饭、蓍草泡茶。他的二女儿和最小的孩子睡在他的行军床上,大女儿操纵着舵盘。天道和初枝走向船头。他胸口贴着初枝的背,手扶着帆缆,站在那里,直到南方出现了友睦港的灯光。然后,他走进驾驶舱,调整好海岛人号的方向,使船头对准航道。他接过舵盘之后,女儿倚在他身上,头靠着他的胳膊,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驶进了港湾。

然后,他回忆起去曼扎纳集中营之前的草莓地,那是令人难忘的地方,一片草莓的海洋,一畦畦的,放眼望去全是。从他小时候起,草莓的枝蔓就像是一座纵横交错的迷宫,覆盖在几家农场的土地上,从中汲取着养分。他也曾在那用栅栏围起来的草莓地里,弯着腰,顶着烈日采摘草莓。他俯身贴近地面,地里是一片红和绿的海洋,带着泥土的气息,草莓的味道像薄雾般升起,随着他双手不停地采摘,他的大筐里十二个松枝编织的篮子都满了起来。他在结婚前就见过他的妻子,他看见过她在市川的农场里摘草莓。他记得自己抱着采集箱向她走去,装成偶然经过的样子,也记得她弯着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没有看到他走过来,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抬起眼,目光温柔而机敏地看了他一眼,手却没有停下来,仍旧忙碌地采摘着草莓——草莓像红宝石般轻柔地落在她的手指之间。当她的目光和他相遇的时候,她的手一边还在将草莓放到松枝编织的篮子里面,其中有三个篮子已经装满了成熟的草莓,放在采集箱上。他蹲在她对面,一边采摘草莓,一边看着她——她蹲在那里,下巴几乎要挨着膝盖,头发整整齐齐地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额头上冒着汗,几缕从辫子里松脱出来的头发丝悬垂在她的脸颊和鼻子上。她那年十六岁。她低俯着身子,胸·部贴着大腿,穿着编织凉鞋和一条红色的平纹细棉布夏裙,裙子细细的肩带勒在她肩膀上。他看见她腿很结实,脚踝和小腿肚子都呈褐色,脊背很灵活,喉咙部位冒出一层细汗。夜晚的时候,他走出南海滩的树林小径,望着她那个用旧香杉木板搭建的家,还穿过田野来到她家不远处:田地被高大的香杉树围绕着,笼罩在一弯细月的清辉下。一盏煤油灯从初枝家的窗户里闪烁出橘黄色的光亮。她家的门半开半掩,敞开一条大约十英寸的缝隙,煤油灯的一缕光线照在她家的门廊上。蟋蟀和夜蟾蜍鸣叫着,狗在外面跑来跑去,洗过的衣物在晾衣绳上被风吹得拍打着。他再次闻到了草莓枝条的青蒿味。雨水在香杉树落叶堆里腐烂的味道和海水的味道。她提着一桶厨房垃圾朝他走来,她的拖鞋发出吱吱的声音,走向肥料堆那边,当她返回的时候从覆盆子地里穿过。他看到她一只手绾着自己的头发,一只手从覆盆子的藤蔓间抚过,搜寻着最熟的覆盆子果实。她不时地踮起脚后跟。她一只手仍旧绾着头发,一只手把覆盆子放入齿间,当她松开枝梢的时候,覆盆子的枝条便无声地反弹回去。他站在那里看着,想象着如果他那天夜里吻她的话,覆盆子的味道传到他嘴里一定非常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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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就像当初在历史课上看着她一样。她嘴里衔着一支铅笔,一只手放在颈背,被浓密的头发遮盖着。她将书本抱在胸前从走道上经过,她穿着百褶裙、菱形格子花纹的毛衣,脚上的波比短袜翻折到鞋子上的闪亮的黑玛瑙搭扣上。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快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当他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她什么话也没说。

他回忆起在曼扎纳的日子,营房里、柏油涂墙的棚屋里和咖啡店里,到处都是尘土,就连面包吃起来也仿佛掺着沙砾。他们的工作是在营地的菜园里照管茄子和莴苣。他们收入菲薄,劳动时间漫长,他们被告知辛苦劳动是他们的职责。他和初枝起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开始回忆起他们的圣佩佐田野,以及熟透的草莓的味道。他开始爱上她了,不仅是爱上她的美丽和优雅,当他发现他们的心里有着同样的梦想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更加肯定地爱上了她。一天晚上,他们在开来营地的卡车后面接吻了,尽管十分短暂,但她嘴里的温暖湿润使他感觉她仿佛是从一个天使的世界降临到了人类的世界。从此,他对她爱得更深了。在菜园里劳动的时候,他会从她身边经过,趁势伸手搂一下她的腰。她则会拉拉他的手,他也拉拉她的手作为回应,然后他们又各自除草。风把沙尘吹到他们脸上,使他们的皮肤变得干燥,头发结成一缕一缕的。

他回忆起他告诉初枝说他已经报名参军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初枝说,她并不是担心天道的离——开尽管离开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而是担心他再也不会回来,或者当他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他。天道没有对她做任何承诺——他也说不好自己是否回得来,或者能够原模原样地回来。这关系到一个人的荣誉,他对初枝解释道,他别无选择,只能履行自己所肩负的参加战争的使命。起初,她不肯理解这一点,并且坚持认为所谓的使命并不比爱情更重要,她希望天道和她想的是一样的。可是天道无法令自已接受这一点;爱情日益加深是一回事,但事关荣誉他又别无选择。如果他不去打仗,他便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也不值得她去爱。

她转身离去,并且试图不再理他,他们三天都没有跟对方说话。最后,还是天道去找了她。黄昏之际,他在菜园中对初枝说,他爱她胜过世间的一切,说只希望她能够理解为什么他必须离开。天道没有向初枝提任何要求,只希望她承认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怀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初枝拿着长柄锄站在那里,说茂村太太曾经告诉她,性格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他必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而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