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漫游 · 1
林白2018年10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出逃是一道深渊,在路上是一道深渊。女人是一道深渊,男人是一道深渊。故乡是一道深渊,异地是一道深渊。路的尽头是一道永远的深渊。
那一年我从N城出发,先到武汉,从武汉坐船经三峡到重庆,乘火车到成都,从成都到峨眉县,上峨眉山,之后从成都到贵阳,从贵阳到六盘水,再搭货车到云南文山,经麻栗坡、富宁到百色,从百色回N城。
这是我此生的一次壮举。
我独自一人,自始至终。我意识到,再也没有比一个年轻女人独自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去更危险、更需要勇气的了。一次又一次地从严肃和不太严肃的报纸上看到,一些女研究生和女大学生在并不偏僻的地方被人轻而易举地就拐卖到农村给人当老婆的消息,甚至在省会,独身的年轻女子走出火车站,守候在站前的人贩子一眼就会把她们认出来,人贩子们在拐卖生涯中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如簧巧舌,他们热情地把单身女子骗上了一辆据说是开往国营旅馆的车。这车驶离了热闹的市区,它呼呼地开,越来越快,越开路越黑,单身女子感到了异样,汽车就像行进中的黑洞,她莫名其妙地掉了进去。她喊道:我要下车!但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她竭力想看清楚同坐在车厢里的拐骗者,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感到有一道阴险的目光像猫一样蹲在那里。很久才有一辆汽车迎面开过来,独身女子借着车灯的光亮看到角落里的女人长着一张可疑的狐狸脸,在她看到她的一瞬间,狐狸脸把手伸了过来,这是一只跟她的脸一样大的手,就像是拍摄造成的变形。这手朝独自出行的女子做着一个古怪的手势,如同一个凶兆悬挂在暧昧的车厢里。
她们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周围没有树,四处长着同一形状的石山,此地的石山一律高大、肉色、形似圆柱、顶呈半球状。独身出行的女子从汽车里出来,她听见一声阴险的咳嗽声,身后的汽车和狐狸脸顷刻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受过大学教育的女子竭力要从此地的地貌特征弄清自己身在何处,这林立的石山使她最先想起“石林”这个词,但这整齐划一的肉色圆柱状否定了石林的可能。独身出行的女子回忆各种科教片、风光片、异国翻译的电视剧、明信片等等,她越来越搞不清楚这是不是一个真实的地方。这时她听见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说:这是真的,不信你掐掐自己的手。满脸皱纹的女人说完这话后同样消失不见了。天上的云开始迅速聚拢,成为一个巨大的女人的嘴唇,鲜红的颜色在天上散发着魅人的肉感,在这唇形的云后面,是依然纯蓝的天空。肉柱形的石山中有一个最高最大的石柱,它在越来越低的唇形之中显得充满动感,它们越来越接近,伴随着一声荡人心魄的叫喊,她看见肉柱的石山进入了鲜红的唇形云之中,她感到有一阵热气从那朵云的处所散发出来。
与此同时,她发现了火把,它们像是在肉柱形的石山藏匿已久,那一声荡人心魄的叫喊如同一道号令,它们瞬间就从藏匿的石山后面走了出来。它们闪闪烁烁地跳动,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她环视周围,看到火把已围成了一个圆圈。她听见那个老女人的声音说:你再也跑不掉了。
四面的火把发出嗡嗡的声音,那是男人的、雄性的声响,如同肉形圆柱山一样同属一个体系。他们稳稳地走向她,火把上蒸发着黑烟,一种强烈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这些气味穿过她的身体,使她感到了威胁。很快她就看到了火把后面的眼睛,这些眼睛既像男人又像狼,它们与火把合谋剥光了她身上的衣服,她的风衣、衬衫、乳罩,像大小不等的鸟儿在她头顶的空中盲目地乱飞。
环圈中有一个火把走了出来,火把后面的脸老而丑,他把火把放近她长及腰际的长发,头发嗞嗞地烧起来,发出浓烈的焦油味,那男人说:我来救你。他用手在她的头发上一捋,火苗立即沿着他的手走进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随即鼓胀坚硬起来,他把她放倒在地,用他的身体挤压她,进入她。无数火把在周围燃烧,发出耀眼的亮光。她感到她身上的水分被火把的亮光迅速蒸发,她越来越轻、越来越干、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她又轻又薄又透明地升上了天空,她恐怖地看到自己的身形张开着像风筝一样悬浮在她躺着的上空,就像在某部恐怖的科幻片中所看到的那样,被囚禁在二维的平面里,永不能返回。
这是一个想象还是一个噩梦?
在那次漫长而曲折的单身旅途中,这个噩梦般的意象不时地从我的心里升起,升到我的眼前和头顶,弥漫成一种莫测的气息,使我越发感到,这是一个真实的危险,这个真实的危险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它就像一个无法预测的陷阱,隐藏在脚下将要到达的每一寸草丛下。
我越是害怕它它就越有诱惑力,危险从来就是美女,就是美女蛇,它的力量在看不见的地方,极大地激起着我们生命的知觉。
那一年,在长江的江轮上事情轻而易举地就发生了,那几乎是我自己招来的。在前半截旅途中,我好大喜功,每逢有跟我搭话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我总抢着告诉人家,我独自一人自费漫游。我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奇女子,我希望别人也这样看我,我希望当我说出“只身一人”这个伟大而英勇的字眼时,别人会惊呼一声:你真了不起!在我的童年时期,我就幻想着长大以后拥有一份有声有色的冒险生涯,B镇平淡的日子和漫长的午后和夜晚给我提供了充足的养料,我一次次想象着英雄的业绩和伟大的成就。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和勇气,我无师自通地训练自己,我强迫自己从两米高的平台上往下跳,把手伸到极烫的水中坚持尽可能长的时间。这些细节我已经给过我小说中的人物了,这时我想起纳博科夫的一段话:“我经常注意到,在我把我过去的某件珍贵的东西赋予我小说中的人物之后,它在我如此唐突地安置了它的人工世界里会消瘦下去。尽管它仍旧萦绕在我的脑际,它属于个人的温暖,它回忆的感召力已经消失,而顷刻之间,它就紧密地与我的小说一致起来,更胜于同我往日的自我一致,在往昔它们似乎绝不会受到艺术家的入侵。房宅在我的记忆里无声碎裂,如在昔日的默片中一样。而我旧时的法语女教师,我曾把她借给我书中的一个男孩,她的肖像在迅速枯萎,既然她已陷到对一段完全与我自己的童年无关的童年的描述。”现在,我努力挽救这些消瘦了的细节,把它们拉回我的体内。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计划,我决定终身不结婚,摒弃一切物质享受,我将过最简朴的生活,把钱省下来做路费,游历全中国。
我怀着这个隐秘的理想分配到了N城图书馆,一报到我就领到了一个月的工资,我除了交伙食费、买书及日常开支,剩下的钱就全存起来。大学毕业的当年,我就开始实行我的计划。我利用探亲假的时间,开始时国家规定的单身职工探亲假是十二天,后来改为二十天,就是给我回B镇看望父母的。我一年到头不回家,甚至在春节这样的专门用来阖家团圆的节日也不回去,我有时会连着两三个春节不回家。我给母亲写信说,我要利用过节这段完整的时间读书写作,总而言之要想有所成就要有所牺牲。我摆出一副殉道者的面孔,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借口,我用它来掩盖我对故乡、家庭和亲情的冷漠。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家、母亲、故乡这样的字眼毫不动心,我甚至不能理解别人思乡文章的深情厚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冷漠,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长成的。在我的心目中,学校永远比家庭好,我最不喜欢星期天,最怕放假,在这些不需要到学校去的日子里,我总是感到十分难熬。学校是我的自由世界,而家庭却是牢狱。这种与别人相反的感觉是怎样得来的呢?我常常幻想着有一所永远没有星期天、永远没有寒暑假的学校,幻想着一个人一辈子永远在校读书。后来我知道每个人高中毕业都要去农村,这使我有点失望,但一想到去农村就可以离开家庭,我很快又高兴起来。我天生能适应艰苦的环境,能过清苦的日子,当然这并不等于说,现在我乐意回到插队的日子,插队的两年多时间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痕迹,如果我不说,别人会想不到这段经历,我从来不说也从来不写插队的生活,我从来认为,那是我当时的最好去处。
我曾经说过,我小时候十分害怕我的母亲,只要她在房间里我就不进去,如果我在房间里她进来了,我就连忙溜出来。这种害怕既不是畏惧,也没有导致仇恨,而是一种十分奇怪的不自在的感觉。我从不主动跟母亲说话,除了要钱,她跟我说话我也不太搭理,我直到三十岁才开始懂事,知道要爱母亲,母亲养我这样的女儿真是太亏了。我在写信(直到如今)或说话中总是避免“妈”这个字眼,不知为什么我会如此出奇地害怕这个字,觉得说不出口似的。我想起插队第二年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母亲从B镇骑车三小时到生产队看我,看到她我迟疑了一下,说:来了。母亲很不高兴,她说你连妈都不叫一声,有你这样的吗?光干巴巴地说“来了”。
我害怕母亲一定不是因为她对我粗暴,她是一个懂得科学育儿(这是她的本行)和能够严格要求子女的母亲,她只是不宠孩子,要让孩子艰苦朴素。现在想来,她没有任何地方值得我害怕,相反,她完全尽到了一个母亲应尽的一切责任。我小时候经常发高烧,在那些全身灼热的夜晚,我母亲总是彻夜不眠,她用酒精棉球一遍遍地擦我的额头,给我物理降温,酒精的芬芳弥漫在那些夜晚,它总是带着我母亲在孤独的黑夜中无助的脸庞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我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已去世,我长到十岁的时候,母亲就总是跟我说:什么事情都没人可商量。我想象在那些我发烧的夜晚,母亲一个独身女人,是如何六神无主、心急如焚地等待天亮。我猜想母亲当年拖了六年才再婚,一定是为了我,我父亲去世的那年她才二十四岁,她一直到三十岁才再婚,在她二十四岁到三十岁的美丽岁月里,曾经有一个姓杨的叔叔经常到我家里来,后来他不见了,听母亲的同事说杨叔叔的家庭成分是地主,母亲怕影响我的前途。我想这是真的。我还想起来,母亲再婚的时候确实跟我说过,她说你继父成分好,以后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她又说: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这么多年,凡事没人可商量。当时我不懂这些,我只有十岁,我想:要人商量干什么?一切自己决定好了。
那一年是一九六九年,是备战的年月,城镇人口一律疏散,她跟继父商量的结果就是将我和弟弟送回另一个县的农村老家。我当时想,还不如不商量的好。他们叫来了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让她把我和弟弟接回乡下,我们经过地区所在县玉林时,在姐姐的同学家吃了两顿饭,其中有一顿是十分好吃的炒米粉。那里还有一台织布机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奇怪的机器。在逛大街时我母亲给我姐姐的五块钱(在当时是一笔巨款)被小偷偷走了,我姐姐首先想到的是千万不要把丢钱的事告诉妈。她找了熟人,让我们坐上了开往家乡县城的解放牌大卡车,那车汽油味很重,我吐得天翻地覆才到靠近老家的一个小镇。然后我们步行二十几里回到老家,开始了每顿吃很稀的稀粥和很咸的咸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