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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根细弦 · 4

[日]田中芳树2018年12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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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帝国高等事务官的瑞姆夏德,现在局促于费沙本星的一隅,过着亡命生活。由于他在旧体制时代,曾居高官要职,因此一旦回国,只有等待新体制的裁判来决定命运。如果他能痛改前非,向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立誓效忠的话,或许可望赦免。但是,向一个“金发的暴发户小子”卑躬屈膝,却不能为其自身的尊严及名门传统所见容。内战结束后,他离开驻费沙事务官公邸,搬到距首都有半日行程的伊斯麦尔地区定居下来。

前方有水色湛蓝的人造海,背后有玛瑙般的山岩环绕,两者之间有一片平地延展开来,杉林和草地混杂其间,其中由花岗岩与硬质玻璃所建造的别墅静静地耸立着。

失去公职、生活孤独寂寥的伯爵,出来迎接久未谋面的客人,请他到接待室坐了下来。来访的客人是费沙自治领主的年轻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

他首先对莱因哈特所推行的新体制批评了几句,之后才进入正题。

“虽然有些失礼,但是,瑞姆夏德阁下,您现在的处境相当艰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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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用不着你来提醒。”

伯爵浅色的眼眸里,掩藏不了苦涩的神色。委托费沙的信托公司运用资产,生活上虽然不虞匮乏,但却无法消除精神上的空虚。对新体制的痛恨与憎恶、对旧体制的依恋、对故乡的怀念——这些虽然是负面的热情,但这份热情却是不容置疑的。瑞姆夏德如玻璃般的双眼,荡漾着渴望复辟的波澜。

比伯爵年轻二十岁以上的鲁伯特·盖塞林格,以其冷静讥讽的目光,观察着伯爵的反应。不久,他彬彬有礼地开口道:“老实说,我前来拜访,是以自治领主非正式使者的身份来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计划,相信阁下会有兴趣,请闻其详……”

十五分钟之后,伯爵满脸都是惊愕掺杂着疑惑的表情,转向盖塞林格。

“好个大胆的方案啊!虽然很诱人,不过,其实并不是您个人的意思,而是自治领主的意思吧!”

“我不过是自治领主阁下的手下而已。”

年轻的副官能言善道,表现出谦让的美德,但在说这句话的瞬间,两眼却闪过一道精悍的锐光。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啊。哦,不!就我个人而言是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但这对费沙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配合金发小子的新体制,对你们今后的经济活动不是更有助益吗?”

盖塞林格微微笑着,要解开前外交官心中的疑窦倒没什么困难。

“罗严克拉姆公爵在帝国所推动的改革政策,层面涵盖政治、社会、经济等,极富急进及独断色彩。到最后,可以预见,我们费沙在帝国内的数项权益都将被侵吞。变革固然好,但反方向的变革就不好了,这就是费沙的立场,非常单纯明快吧!”

“……”

“当然,这个计划成功的话,就可以从罪该万死的篡夺者手中,拯救高登巴姆王朝,届时,费沙理当能取得相当的报酬。而救国英雄的美名当然非您莫属了!如何?考虑一下对双方都皆大欢喜的计划?”

“计划……”瑞姆夏德轻轻开启双唇。“想不到国家兴亡也成了您们费沙人关心的话题了。如果我们帝国能恢复活力与霸气的话,另一个五百年黄金时代即将来临……”

盖塞林格若无其事地面向墙上挂着的蜡笔画,忍住了暴笑的冲动。聪明的人明白什么是困难,愚苯的人却连不可能也不知道。瑞姆夏德应该不是那么无能的男子,但是,要从自幼被灌输的“帝国永恒不灭”的思想中挣脱出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只要一日活着,这个幻想便一日存在于寄居费沙的亡命者身上、也存在于残留在帝国的旧贵族身上。如此一来,费沙政府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操控旧体制的人们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年轻的副官并没有浪费时间。步出瑞姆夏德的宅邸后,他搭便车直抵一个名叫汉斯的男子的家门里。汉斯是自由行星同盟派遣至费沙就任的外交官,负责处理同盟和费沙之间各种交涉事宜。除此之外,他还必须组织谍报网,负责搜集费沙和帝国方面的情报,密切观察它们的动静,随时向同盟政府报告。对同盟的国家战略来讲,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只不过一个人的地位、责任和能力,往往未必是一致的。

近几年中,大家都认为同盟外交官的素质是一落千丈了。每逢大选之后政权交替之际,就会出现高官阶层论功行赏的人事调度,那些欠缺政治能力和外交手腕的财阀或候选人,为了镀上“名士”的美名。莫不觊觎这些份外的职务与地位。汉斯不过是某一名门企业创业者的儿子,据说,他之所以拥有这个地位,是由于同盟现政府嫌他没有能力、不孚众望,但又不想失去他所代表的企业在大选中给予的支持,所以才委婉地把他“流放”到这里来。

汉斯迎进了盖塞林格副官。在他那满脸横肉、粗短的眉字间,掩藏不住困惑的神色。费沙向同盟购买的国债,偿还期已届满。盖塞林格便是前来责问此事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总额达五〇〇〇亿帝纳左右。应当马上偿还……”

“一时之间实在……那个……”

“是吗?很抱歉,超越了贵国的财政能力了,我们自治领有权行使正当的权利,以前之所以一直没有深加追究,完全是居于对贵国的友情和信赖来考虑的。”

“敝国政府感激不尽。”

“不过,这仅限于贵国是一个安定的民主国家的条件之下。”

鲁伯特·盖塞林格的声音和表情,使外交官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要说的是,我国的政治情况使费沙感到不安。这样解释可以吗?”

“你认为我还有其它的意思吗?”

尖锐的反问突如其来,外交官心虚地静默下来。盖塞林格的表情缓和下来,装出嫌卑的口吻说道:“我们费沙真心期望自由行星同盟永远都是安定的民主国家。”

“当然!当然!”

“像去年发生‘救国军事委员会政变’那样的动乱,实在让人伤脑筋。如果政变成功的话,我们费沙所投入的巨额资本,都将在国家社会主义的名义之下被悉数没收了。为了维持费沙在同盟境内的利益,我们必须保护企业活动与私有财产,但贵国却发生那种颠覆政府的革命,使我们的利益没有保障,让我们觉得相当为难。”

“副官阁下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乌合之众的政变阴谋已告失败了,我国今日仍然保守着自由与民主的传统啊。”

“关于这点,杨威利提督的功劳可大了!”

言下之意是暗示,不是你们的功劳。不过,汉斯并没有听出这弦外之音。

“是啊,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名将!”

“不错。以他的实力,同盟军众提督当中无人足以与其并驾齐驱。”

“的确……”

“只是,一个如此声名显赫、又手握军事实权的人,他会满足目前的政权到什么时候呢?您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外交官阁下……”

外交官努力地思量着年轻副官话中之意,过一会儿,惊讶的神色溢于言表。

“难……难道……副官阁下是在说……”

鲁伯特·盖塞林格露出邪恶奸险的笑容向他示意着。

“外交官阁下的洞察力果真巨细无遗。”

他装模作样地赞叹着,其实心里暗暗地臭骂对方反应的迟钝。当然,他不会老实到把这种感受表现出来,此时还要用训练记性笨拙的恶犬的耐性,慢慢诱导对方。

“……但是……但,去年政变的时候,杨站在政府的一边,出兵镇压军国主义者暴乱,怎么可能背叛政府……”

“去年是去年,现在是现在。您想想看,只要有杨在,就能在短短时间内把政变平息下来。一旦杨别具野心,拥兵自重,发动兵变,有谁可以制得了他呢?伊谢尔伦要塞也好,‘女神的项链’也好,在他跟前毫无份量,不是吗?”

“可是……”

外文官本想辩驳,但终究没有发出声来。他拿出手巾擦擦脸上的汗珠,一种混杂着恐怖的疑惑感,在他的胃里翻转着。盖塞林格的目的何在可见一斑。现在,只要再添油加醋一番,就可使外交官的迷惑变成坚定的抉择了。

“这种有诽谤之嫌的推测,事实上是有根据可寻的……”

“怎么说呢?”

双颊僵硬,身体挺直,现在外交官已变成盖塞林格手中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偶,任凭摆布了。

“以‘女神的项链’为例,十二个攻击卫星在行星海尼森的静止轨道运行,这些已全为杨提督破坏殆尽了。你想想看,有必要把十二个全部破坏掉吗?”

“……如此说来……”

“很明显杨提督是为了去除日后攻击海尼森的障碍,所以早早将它们撒除掉,表面上对同盟政府示好,其实则不然,我想你们还是去听听杨提督的解释才好。”

盖塞林格一口气放出了这些恶意的攻击。辞别汉斯的宅邸之后,便到自治领主那儿报告事情的经过。这时,他的神色有点黯然。

“怎么了,你好像有什么事不满?”

“成功固然是好,但那么简单就听任摆布,实在是无趣之极。我倒是想试试那种擦出火花来的交涉场面。”

“大奢求了吧。听你的语气,好像是说想跟更难应付的对手打交道,是吧?你要明白,今天的交涉会如此轻松,并不是因为你的外交能力特别优秀之故。”

“我知道其中也是因为外交官的立场太弱了……于公于私都有……”

鲁伯特·盖塞林格发出低沉的笑声。因为他遵照自治领主的吩咐,赠送了金钱与美女给世俗欲望强烈的外交官。收实他国的政府官员,并不违反费沙人的道德定律,有的东西的确是金钱所无法买到的,而可以用金钱买到的东西,其价值也必须与价钱相符,并且可以善加利用。

“对了,阁下。有件小事禀告,是有关一个叫波利斯·哥尼夫的人……”

“我记得这个人,他怎么了?”

“他被派去长驻在自由行星同盟的外交官事务所,常常传来抱怨,满腹牢骚。这个人欠缺听令行事的协调性和勤勉精神,您有什么更好的安排吗?”

“嗯……”

“以个体商人而言,算是个才干独具的人,但现在他的身份却是公务员,等于是授命游牧民族耕地种田,不是吗?”

“没有因才任用的缘故吧。”

“若有拂逆,尚请见谅。您对这件事一定已深思熟虑过了吧?……”

鲁宾斯基啜了一口酒。

“没关系。暂时来说,波利斯·哥尼夫或许只是一个被流放在外的人。只是,虽然现在看来没什么意义。但今后也许会是大有用途的一步棋,存款也好,债券也罢,总是越长时间获利也相对较高吧?”

“没错……”

“动植物被埋藏在地层深处之后,要变成可用的石油,也是经过数亿年的时间。相较之下,人类再怎么大器‘晚成’,顶多半个世纪就可看出结果了,不用着急。”

“半个世纪吗?”

年轻副官嘴里喃喃念着,声音中包含着奇妙的气馁之感。

明白了才能的差别,盖塞林格恍悟似的以略有不同的目光再次望向自治领主。

“虽然如此,但棋盘里的棋子有一定的移动方向,而人却没有。要让别人照着自己的意思来行事,实在比登天还困难哩……”

“这就是重点所在了。没错,人类的心理和行为的确比棋局中的棋子还复杂。若想使一切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那么,想法本身愈单纯愈好。”

“怎么说呢?”

“把对方逼进某种状况,剥夺其行动自由,减少放在他面前的选择答案。例如,同盟军的杨威利……”

杨的立场目前非常微妙,同盟的权力阶层对杨可说爱恨交加,他们深恐杨威利会利用个人的声望,转入政界,合法地夺取他们的权力。除此之外,更令他们担心的是,杨会仗恃其所拥有的强大武力作为后盾,确立非合法的支配权。再加上鲁宾斯基吩咐盖塞林格煽风点火,更加深了他们这一层的疑虑。在这两种可能性之下,铲除执掌军事实权的杨似乎是势在必行的。不过,对同盟而言,杨的军事才能可说是无可取代的;一旦失去了杨,帝国军一旦大举入侵,处于绝对弱势之下的同盟军将不战自败,迅速瓦解。

说来可笑,对杨而言,银河帝国的独裁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反而成了他的救星了。一旦莱因哈特亡故,同盟的权力阶层必定欣喜若狂,搞不好还会把投有利用价值的杨杀掉了。也许也不一定要杀掉他,只要捏造政治或私生活方面的丑闻,让他名声大跌,再剥夺其公民权就可以了。

一流的权力者,懂得有效地善用权力来做事;二流的权力者,则只是千方百计想着如何保住自己手中的权力,藉机坐大。而目前同盟的权力阶层,很明显的只能算是二流以下的权力者……

“杨威利现在站在一根细细的弦上,弦的一端是自由行星同盟,另一端是银河帝国,只要保持平衡,杨就平安无事。但是……”

“我们费沙需要切断这根弦吗?”

“不切断也可以。但是我们可以把这根弦再削细一点,如此一来,杨便渐渐失去转寰的余地,再过两、三年,杨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其一,被本国的权力阶层肃清;其二,打倒现在的权力阶层,由自己掌政。”

“在这之前也有可能是败亡在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手上啊……”副官执拗地提出质疑。

“我可不会让罗严克拉姆顺心如意到那种地步。”

鲁宾斯基的语气一派淡然,但其中却暗藏玄机。副官看穿他想搪塞的意图。

“不过,杨威利也有可能在战场上打败罗严克拉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副官……”自治领主的声音略有不同。“我好像说得太多了,而你也问得太多了吧。除了纸上谈兵之外,我们也该做点实事了。在我们的计划中,除了以瑞姆夏德暂居盟主之位外,能够担任实行部队的指挥官尚未有适当人选,首先要完成这一点。”

“……对不起!我会在最近几天物色人选,并向您报告。”

副官走出房间后,鲁宾斯基壮硕的身体深深埋进椅子里。

这项计划实现之后,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之下的新银河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之间,应该会产生不共戴天的仇恨而引发全面的战争吧!在两国出现见识不凡的政治家之前,在两大势力能达成和平共处之前,有必要好好布置一番。

费沙的自治领主,肥厚的下巴附近,泛着野兽般的诡笑。

有件事非注意不可……自由行星同盟的敌人事实上不是银河帝国而是高登巴姆王朝,也就是说,当罗严克拉姆新体制与同盟政府同时意识到高登巴姆王朝才是他们真正共同的敌人时。两者就有可能和平共存了。这个事实是不可不注意的。两大势力的斗争,目前仍须持续下去。但不是永远。顶多再三年或四年左右,然后战火熄灭之时,所有有人类居住的行星以及与其连接的空间,到底是由什么样的人在统治呢?缺乏想像力的人大概永远都料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