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圣地 · 1
[日]田中芳树2018年12月24日Ctrl+D 收藏本站
这个标高四千公尺的高原,充满了过剩的阳光、以及缺乏丰富水气滋润而极为干燥稀薄的大气。尤里安·敏兹坐在一片不是经由风也不是不而是历经岁月侵蚀的大地上,眼睛注视着那缓缓地涌过来退回去的波浪,极为规律地运动。他将视线向水平面望过去,但是对岸的景象仍然为他的视线所不及。狂乱且缺乏温柔的风仿佛在嘲弄着尤里安那亚麻色的头发似地,无秩序地翻弄他的发梢。
这个叫做纳姆·舟的湖,位于这片浩瀚大陆偏南边的内陆,距离最靠近的南方海岸大约一千公里,面积将近二千平方公里。来此交易的商人或是参拜的人,一般都是把宇宙降落在这个湖面上,经过一段高度适应的时间之后,再以搭乘地上车或是以徒步的方式朝地球教总部的所在地,也就是那一座名为坎千穹格,高度八千公尺的高山前进。身穿黑衣的人在这一片大地上缓慢地行进着,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小点,这一幅景象看在尤里安的眼里已经有三天之久了。
每当尤里安望着那一片蓝紫色的、好像具有磁力似地能将人的视线吸引过去的天空,就情不自禁地会想起在波利斯星域的补给基地塔阳汗上,波布兰介绍给自己认识的那名少女的眼睛。那对眼睛的深处所蕴藏的生气,好像是在高压状态下的气体,当有人和她对视的时候,会将对方的视线给弹回去似地。正确的名字叫卡特罗捷,匿称叫卡琳,姓什么来着呢?总之,她那张脸一定是某张在过去人生旅程中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脸孔。相当的漂亮,而且留给自己的印象还不只有这些,这样的一个女孩所让人留下的记忆自然不可能会随风而逝……
这时,尤里安感觉到好像有个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于是调整了视线的角落,看到了奥利比·波布兰布满笑容的脸。
“会不会头痛呢?”
“不要紧的,我比中校年轻些,所以适应力也更强些。”
“哈,还有力气耍嘴皮子,大概就不要紧了。”
波布兰将他长长的两条腿往前一伸,然后两眼眯眯地仰望着头顶那片蓝紫色的巨大顶。只有在那片叫做“天空”以外的事情才是他所关心的,从降落到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行星”地表上不过三天,他似乎就已经患了思乡病,而对大气圈以外的那一方感到无限地思念。虽然这位年轻的击坠王老早就说自己注定了不是活在地面上的人,不过这当然是有些许自夸的说法。此时此刻,奥利比·波布兰心中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乡愁,不过大概与波布兰有些同感罢,少年的心中这么地想着。
七月十三日,尤里安和四名同行的人,搭乘事先就已经备妥的地上车,朝南方三百五十公里的坎千穹格出发了。同行的人就是奥利比·波布兰中校、波利斯·高尼夫船长、路易·马逊少尉、以及一名姓名极为冗长的乘务员拿破仑·安顿瓦奴·德·欧特尔。另外宇宙船的事务长马利涅斯克以及宇宙航行士维洛克则在“亲不孝”号上留守,以防万一有任何事态发生必须要从地球上逃亡的时候可以立刻出发。
在留守人员的目送下,他们离开了湖畔,翻过了一个从大地上隆起的土丘之后,整个世界的色调仿佛都被控制在黑白底片之下,水的颜色已经从视线里消失了。
大地的颜色是单调的。前面和左右三个方向的地平线、以及南方的高山带,在灰白当中夹杂着一些棕色。想必造物者当初在创造这片土地的时候,调色盘里的颜料差不多已经用光了,才使得这片土地显得如此荒凉。
周围的大气以及阳光接触到皮肤时,给人的感觉并不柔和。放眼望去,山棱线的轮廓就像是用画笔描绘出来的一般明显,或许只有在这样的土地上,才能够严格地区分出彼此,藉着拒绝与否认其他的个体,才能主张自我的存在。
从出发到抵达坎千穹格山,需要十二个小时的时间。不过在这样的高地上,是不能够对自己的体力太过度自信的。这样子千时迢迢地经过了一万光年的旅途才到地球上来,如果在最后却因患了高山病而倒下的话,大概会沦为众人笑柄吧。
地上车的后面装载了所需的宇宙食物和药品,以及少许用来作为布施之用的银块。经由过去几次载送朝拜者的经验,这种布施物比商品所具有的货币价值还有效用,高尼夫更明快清楚地说,没有人不喜欢平白接受礼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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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安等人一路上遇到在回程路上的朝拜信徒时,便若无其事地互相打招呼。在路途上高尼夫发表了一些有关于地球的知识。
“反地球联合军称作是黑旗军,在他们全面无差别攻击之后,也还有大约十亿人口左右的居民,不过却在一眨眼之间,人口就急遽减少了。”
这大部分的人口几乎都是舍弃了这个已经变成不毛之地的母星而移居到其他星球上,不过据说地面上所剩下的人,最初是为了生存,接着却投注于信仰,使得流血事件又延续下去。有关具体的事情,波利斯·高尼夫也并不晓得。不过确实存在的事实是已经失去人类社会支配者之地位的地球居民,仍然充满了支配欲以及斗争的心理,最后只得和身边的同胞互相残杀,这样的事实令听者不得不为之鼻酸。
“地球现在这所以会这么地衰退萎靡,这场无意义的争半应该就是主因吧!”
“啊……,西历结束已八百年,这个社会不但孤立而且闭锁,不衰退才是不可思议,不是吗?”
这确实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正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应该已经衰退到极点的地球,竟然利用极端异常的方法,使它的势力再度渗透到人类社会里去。
“地球教的本部如果有什么资料库之类的就好了。”
“就算有的话,也不一定能够暗中侵入啊。”
“如果警戒森严的话,那么我们企图要侵入的时候,一定会遭到相当程度的反应吧。不过或许可以抓住什么机会也说不定。”
尤里安不得不认为自己这样的主张,与其说是大胆,不如说是粗劣无章。如果不靠着事先收集更多有用的资料,更正确地加以判断,然后更有效率地采取行动的话,事实上真的是行不通的。杨提督应该早就已经领悟到这一点了。而杨之所以会允许自己这样草率鲁莽的计划,大概他已经设身处地考虑过在尤里安目前所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应该会有一些有意义事情吧……
在隔天的下午,尤里安等人抵达了地球教的本部。地球教本部所在的这个坎千穹格山,过去应该曾经有着高耸入云的山峰,不过却因为飞弹从距离山峰约一千公尺处加以攻击,使得这座山看起来就像是在建造途中忽然被永远中止了的金字塔。高原与山峰之间,被深遽的山谷切割开来。尤里安等人放弃了地上车,必须赶在黄昏时刻之前下到山崖底下。
在那道厚达六十公分,由钢铁与铅金属板嵌合成的巨大门扇里面,是一个四周由未经粉刷的水泥墙所包围起来的大厅,一群在原本身上所穿的各式各样衣服的外面又加罩黑衣的信徒,正静坐在里面等着人带领。尤里安一边用目视的方式算出里头大约有五百人左右,一边也像里面其他人一样地静坐下来。坐在他身旁的是个白发老妇,用毛毯铺在地上坐着,看起来好像已经等待多时的样子。那老妇人满脸善良的笑容,拿出了她提蓝里的黑麦面包,尤里安突然间不晓得该不该拿,最后他还是向老妇人道谢,伸手拿了一片之后,便请教老妇人是打从哪里来的。
老妇人于是说了一个尤里安所不知道的行星名字。
“年轻人,你从哪儿来呢?”
“从费沙来的。”
“哦,那就更远了,真令人佩服。年轻轻轻就这么了不起,一定是双亲教养有方。”
“谢谢您……”
利用这样善良朴素的人们单纯的信仰虔诚,从事阴谋的策划,企图要恢复权力的那些地球教干部,尤里安实在无法对他们产生任何的好感。
正当尤里安又再度环视周围环境的时候,较深处的一个小门打开了,大约有五、六个大概是最基层、或者是还正在修业当中的圣职人员,穿着和信徒一样质地粗糙的黑衣,从那里面走出来开始绕着人群来回走动着。他们一边手拿着用防水布所做成的布袋收受信徒所捐赠的布施物,一边在嘴里颂念着像是祝福的词句,然后将说明书分发给信徒们。尤里安也学着其他信徒的样子,一面则尽量不要让人看到他的脸。
“这里就是地下的防空避难所。过去地球政府军干部们就是潜伏在这个要塞里面指挥和各殖民星球之间的战斗。说来是很有名的……”
进到大厅里面的时候,波利斯·高尼夫就曾以侮蔑的口吻说道。军事干部们自己躲在这个用厚厚的岩壁、强大的枪炮火力、和设有空气净化装置的坚固要塞里面,好像在看戏似地观看着地面上一幕又一幕的悲剧。不要说是粮食,甚至连酒或是女人也都不虞缺乏,根本就打算在这个地下天堂歌颂属于他们自己的太平。被他们这种极其卑劣的作法所激怒的黑旗军司令官,在知道了硬攻无用之后,便将一部分贯穿喜玛拉雅山脉地下的巨大灌溉用水渠爆破,让几亿吨的水流进这个地下要塞。当时躲在里面的男女大约有24000多人,而没有遭到溺死的人还不到100名。
尤里安仔细地阅读着分发给每个人的说明书,心想要塞的全貌大概没有完全记载在这里面吧。不管是过去或是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宗教团体,会公布其所有的内幕,不管是宗教本部本身的建筑或是财政状态。不过有记载的部分应该就不是虚构的。
说明书当中记载了大礼拜堂、灵骨塔、主教集会所、大主教集会所、总大主教谒见室、忏悔室、冥想室、审问室……等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房间。其中当然也有专供朝拜信徒使用宿舍的餐厅,不过就是找不到资料室。
“喂,有没有尼姑的休息室啊?”
“嗯,好像没有的样子耶,中校。”
“那么难道会是男女杂居在一起吗?”
“……能有这样的见解可真让人羡慕。”
尤里安半认真地回答道,将旅行衣挂在一只手上面然后站了起来。这时所有的朝拜者信徒已经在圣职人员的促使之下,顺从地排着队慢慢像流水般进门内。一进到门内的时候,立即有人递过来一个小牌子,上面所写的号码好像是每个人住宿的房间号码。
于是尤里安、波布兰、高尼夫、马逊和欧持尔五个人很快地互相确认了彼此的房间号码。除了马逊和欧持尔是同一个房间之外,其他的人都各自不同。这是偶然呢?还是刻意的安排?尤里安认真地想着。就在这时候,一阵感激和兴奋的低语声,回荡在这个萤光灯照明的通路上。所有的信徒纷纷退到墙边,双膝跪在台阶上。理由很快就明白了,原来前方出现了看来很是阴森的黑衣行列,教徒口中传出了“总大主教阁下”的惊喜声。
尤里安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跪拜在地下,用心深重地观察着那个位于行列中央的人物。
那个人物看起来非常的虚无飘渺,身上同样裹着黑衣,但感觉上却好像是一个几乎不存在这世上的老人,仿佛要藉由黑衣才能让人感受他的存在似的,尤里安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立体影像。这个总大主教走路时也几乎没有任何的脚步声,皮肤像是整个融进萤光灯的光线里似地令人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而视线看起来则好像根本不是停留在现世里。这个老人的体内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东西呢?尤里安非常想知道,而且也非知道不可。
站在波布兰身边的一名老信徒一面流着感动的眼泪,濡湿了他的下半个脸,一面低声喃喃自语地说:
“想要拜见总大主教阁下的尊容,一辈子里都不见得能够有一次机会。这次真是太让人喜出望外……”
“如果能够的话,我这一生当中都不想参拜。”
波布兰在一旁则悻悻地说,在他眼里看来,那个黑衣老人不过是一团皱纹和瘦弱筋崩凑合在一起而已。而且看起来像是干枯没有水分的样子,如果把他放在火葬场里面的话,大概很容易就会燃烧起来了吧,这个年轻的击坠王心里面有着这种比杨威利还要无神论的想法……
走在黑衣老人旁边的是一位大主教。这名大主教很年轻,不过才三十岁左右。他之所以能被特别提拔,并不是因为他对教义非常地精晓或是因为信仰的深远,而只是凡夫俗子。地球上如果有官僚社会的话,那么他应该会是一个顶尖的人物,不过因为地球上没有这样的一个社会体制,所以他进入了地球教团,并且在十二年当中确保住总书记代理的地位。他的性格聪明圆滑,所以没有任何人对他有微词,不过在这些狂信者当中,他认为只有自己的才能才是众人信仰的对象。
“奥丁的支部溃灭了,是吗?”
“非常可惜,确实是这样的,德·维利大主教。”
这个人生阅历比上司还要多出一倍的老主教,没什么脸见人似地垂下了头。
“邱梅尔男爵死亡,支部所有人员都全部殉教了。”
“邱梅尔男爵是吗?这个没用的家伙,到底是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呢……”
大主教的脸笼罩在一片阴沉失望的云雾当中。他的办公室是一间天花板极低的大房间,有人传说九世纪前那些遭溺毙的灵魂会在这个房间里面,不过灵异现象对他而言(当然绝不是可以公开谈论的),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虽然这次失败是邱梅尔男爵的过失,不过这是不是因为事态的进展太过于性急了呢?”
老主教这几句话,有着批判上阶层战术判断错误的意味。至少大主教是这样解释这几句话的,于是他注视着这个远比自己年长的部下的眼光当中,充满了凶恶狠毒的因子。不过他已经习惯不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放在嘴巴上的表现方式。
“帝国军的攻击已经迫在眉梢了。光是悔恨已经失败的过去也是无济于事。必须将眼前为害去除之后,再进行暗杀皇帝的行动。”
“您说的是……必须要守住我们的圣地,以免落入邪恶的异教徒手中。”
大主教将他的嘴唇弯成半月型,笑着说:“我们连皇帝身边都有办法靠近了,没道理连区区一个提督的身边都靠近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