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骗子!· 02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3日Ctrl+D 收藏本站
“你错了!”厄比的钢铁拳头击向高分子桌面,激起一下尖锐的铿锵声。“听我说……”
此时苏珊・凯文却猛然转向他,眼中的痛苦化作怒火。“我为何要听?总之,你对整件事又知道多少,你……你这架机器。我对你而言只是个标本;是个有趣的、具有特殊心灵的小虫,躺在解剖台上让你检视。这是个幻灭的极佳范例,对不对?几乎和你看的那些小说一样精彩。”带着哭音的话语突然哽咽,她沉默下来。
这场发作吓得机器人缩头缩脑,他恳求般摇了摇头。“请听我说好不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我?”她撇了撇嘴,“给我一些忠告?”
“不,不是那样。只是我刚好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比方说米尔顿・艾席。”
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沉默,然后苏珊・凯文垂下眼睑。“我不想知道他怎么想,”她气喘吁吁,“你给我闭嘴。”
“我认为你希望知道他怎么想。”
她的头仍旧低着,但她的呼吸却更加急促。“你在胡言乱语。”她悄声道。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是在试图帮你。米尔顿・艾席对你的想法……”他顿了顿。
机器人心理学家抬起头来。“怎么样?”
机器人平心静气地说:“他爱你。”
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凯文博士未曾开口,只是茫然瞪着眼睛。然后她说:“你搞错了!你一定搞错了。他为什么要爱我?”
“但他真的爱你。像这样的事是无法隐瞒的,至少瞒不过我。”
“但我是这么……这么……”她结结巴巴地打住。
“他看的不只是表相,他懂得欣赏别人的才智。米尔顿・艾席不是那种会娶一头秀发、一对美目的人。”
苏珊・凯文发觉自己拼命眨着眼睛,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依然打战。“但他绝对没有以任何方式表示……”
“你曾经给过他任何机会吗?”
“我怎么会?我从来没想到……”
“这就对啦!”
机器人心理学家陷入沉思,不久忽然抬起头来。“半年前,有个女孩来厂里找他。我认为她很漂亮——金发,身材苗条。当然,她连二加二几乎都不会。他花了一整天时间向她吹嘘,试着解释机器人是怎么拼装的。”说到这里,她又恢复刚硬的口气。“她并不了解!她是谁?”
厄比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她是他的亲堂妹,这里头没有任何爱恋成分,我向你保证。”
苏珊・凯文轻快地起身,动作有如少女般活泼。“这是不是很奇怪?那正是我有时用来安慰自己的说法,尽管我从未真正这样想。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
她跑到厄比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冰冷而沉重的手掌。“谢谢你,厄比。”她以急切且沙哑的细声说,“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把它当成我们的秘密——再次谢谢你。”说完,她又使劲握了握那只毫无反应的金属手掌,便径自离去。
厄比慢慢拾起抛在一旁的小说,却没有任何人看透“他”的心灵。
米尔顿・艾席缓缓地、大喇喇地伸了一个懒腰,引发关节一阵噼啪作响,以及一串咕噜咕噜的哼声。然后,他张大眼睛瞪着彼得・玻格特博士。
“我跟你讲,”他说,“我为这件事已经忙了一个星期,几乎没时间睡觉。我还得像这样忙上多久?我想你曾经说过,问题出在D真空室的正子轰击上。”
玻格特优雅地打了个呵欠,兴致勃勃地审视着自己一双白晰的手掌。“是的,而我摸到边了。”
“当一名数学家这么说的时候,我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你距离成功还有多远?”
“这都取决于……”
“取决于什么?”艾席倒在一张椅子上,一双长腿向前伸。
“取决于兰宁,这老家伙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叹了一口气,“有点跟不上时代,那正是他的问题。他死守着矩阵力学,把它当成一切的一切,而这个问题却需要更强有力的数学工具。他可真固执。”
艾席带着睡意喃喃道:“何不问问厄比,把整件事作个了结。”
“问那个机器人?”玻格特扬起眉毛。
“有何不可?那老小姐没告诉你吗?”
“你是指凯文?”
“是啊!就是苏珊。那机器人是个数学鬼才,他对数学的认识比百分之百还多一点。他能在脑中计算三重积分,还把张量分析当点心吃。”
数学家狐疑地瞪着对方。“你没开玩笑?”
“我发誓!怪就怪在那傻子不喜欢数学。他宁可读些愚不可及的小说。千真万确!你该看看苏珊一再拿给他的那些劣等作品:《紫色激情》、《太空之恋》。”
“凯文博士没对我们提一个字。”
“这个嘛,她对他的研究尚未结束。你知道她的作风,在揭露大秘密之前,她喜欢让一切不漏风声。”
“而她告诉了你。”
“我们的交谈可算无法避免,我最近经常见到她。”他将眼睛张得老大,还皱起眉头,“嘿,玻格特,你最近可注意到这位女士有什么不对劲?”
玻格特咧开嘴,露出不大庄重的笑容。“她开始涂口红,或许你指的是这件事。”
“哎呀,这点我知道。她还搽胭脂抹粉,外带画眼影,可真惹人注目。但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对这方面无可置评。我是指她说话的方式——好像有件事令她很开心。”他想了想,然后耸耸肩。
玻格特做了个眉目传情的眼神,对一位年过五十的科学家而言,他的表演还真不赖。“也许她坠入爱河了。”
艾席再度闭上眼睛。“我看你是疯了,玻格特。你去跟厄比谈谈,我要待在这儿睡上一觉。”
“好!但这并不表示我特别喜欢让一个机器人告诉我怎么做,而且我也不认为他办得到!”
轻微的鼾声是对他唯一的回答。
彼得・玻格特双手插在口袋里,刻意以漠然的态度叙述他的问题,厄比则聚精会神地聆听。
“事情就是这样。我听说你了解这些事,而我来问你,最主要是出于好奇。我的推论,正如我刚刚大略说明的,里面有几项可疑的步骤,这点我承认,因此整个图像仍然不太完整,而兰宁博士也拒绝接受这些步骤。”
机器人并未回答,玻格特又说:“怎么样?”
“我看不出错误。”厄比研究着那些潦草的计算。
“我想除了这句话,你无法再有任何贡献?”
“我不敢尝试,你是比我更优秀的数学家,而且——嗯,我不愿介入这件事。”
玻格特的笑容中带着几许自满。“我差不多也是这么想。这太深了,我们忘掉它吧。”他将那几张纸揉掉,丢进废弃物管道,转身正要离去,又突然改变主意。
“对啦……”
机器人一言不发地等着。
玻格特似乎难以启齿。“有件事……我是说,也许你能……”他打住了。
厄比平心静气地说:“你的思绪一团混乱,但毫无疑问,它和兰宁博士有关。迟疑不决是件傻事,因为只要你静下心来,我马上会知道你想要问什么。”
数学家的右手举到光滑平整的头发上,做了个惯常的梳理动作。“兰宁快七十岁了。”他说,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
“这点我知道。”
“而且他担任本厂的主任已经将近三十年。”厄比点了点头。
“好,那么,”玻格特改用逢迎的口吻说,“你会知道他是否……是否想到退休。例如由于健康因素,或是其他……”
“是啊。”厄比只是这么说。
“好,你知道吗?”
“当然。”
“那么——呃——你能不能告诉我?”
“既然你问了,我就会说。”机器人的应对相当实事求是,“他已经辞职了!”
“什么!”这是一声猛然脱口、几乎含糊不清的惊叹。然后,这位数学家的大脑袋向前一伸。“再说一遍!”
“他已经辞职了,”机器人以平静的语气重复,“可是还没有生效。你懂吗,他还等着解决——呃——我自己这个问题。等这件事结束后,他就准备把主任办公室移交给继任人选。”
玻格特猛力吐出一口气。“而这个继任人选,他是谁?”现在他离厄比相当近,双眼着魔似地紧盯着那对深不可测的暗红色光电眼。
机器人慢慢答道:“你就是下一任主任。”
玻格特绽放出僵硬的笑容。“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盼望和等待这件事。谢谢你,厄比。”
彼得・玻格特在书桌前一直待到清晨五点,稍事休息后,上午九时他又回来工作。书桌上方的书架原本摆有一排参考书与数值表,但随着他一本接一本参考,书架已经完全腾空。他面前的计算纸以微量的速度增加,脚下揉皱的潦草手稿则堆积成一座小山。
正午时分,他看看最后一页计算,揉揉充血的眼睛,打了个呵欠,又耸了耸肩。“简直越来越糟,该死!”
开门声使他转过头去。进来的是兰宁,他正用瘦骨嶙峋的双手将指节扳得噼啪响。
玻格特对他点了点头。这位主任见到屋内凌乱不堪,两道眉毛皱成一团。
“新途径?”他问。
“不,”对方以挑衅的口吻回答,“原来的有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