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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法斯陀夫之二 28 · 2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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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斯陀夫压低了声音说:“天地良心,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回避你的问题。你冷不防这么问我,令我面对一件或许根本不想面对的事,我才会这么不知所措。让我想想,贝莱先生。”

于是,两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机器人侍者这时已将桌面收拾干净,离开了这个房间;丹尼尔和吉斯卡则待在别处(想必是在守护这栋房子)。贝莱和法斯陀夫总算处于一个没有机器人的环境里了。

最后法斯陀夫终于开口:“我不知道该告诉你些什么,但让我从几十年前说起吧。或许你已经知道,我有两个女儿,她们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

“你比较希望生儿子吗,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显得十分惊讶。“不,绝无此事。我二女儿的母亲应该是想要个儿子,但我不同意用筛选过的精虫进行人工受孕——即使我自己的也不行——我坚持要用自然的方法来碰运气。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希望生命中有些随机性,也是因为整体而言,我应该是希望有生女儿的机会。如果是儿子我也能接受,你了解吧,但我不想放弃生一个女儿的机会。可以说,我就是比较喜欢女儿。好啦,结果第二胎果真又是个女儿,有可能正是这个缘故,导致她母亲在产后不久便结束了这段婚姻。但另一方面,其实产后离婚的比例相当高,所以我或许不必特别这么联想。”

“我猜,她把那女婴带走了。”

法斯陀夫满脸疑惑地瞥了贝莱一眼。“她为何要那么做?——我忘了,你是地球人——没有,当然没有。那女婴会在育幼院长大,在那里,她当然会受到良好的照料。不过事实上——”他皱了皱鼻子,仿佛想起一件令他难堪的往事,“她并没有被我送走,我决定自己把她养大。这么做完全合法,只是极不寻常。当然那时我仍很年轻,还没有过一世纪的生日,但在机器人学界已经崭露头角了。”

“你做到了吗?”

“你是指把她养大吗?那还用说,而且我越来越喜欢她。我替她取名瓦西莉娅,要知道,那是我母亲的名字。”他呵呵笑了笑,仿佛陷入美好的回忆,“我有些感情用事的怪癖——我那么钟爱我的机器人也是这个缘故。当然,我从来没见过我母亲,但我的记录里有她的名字。据我所知,她目前仍在人世,所以我大可去找她——可是我想,如果见到一个你曾在她肚子里待过的人,一定万分不自在——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把女儿取名为瓦西莉娅。”

“对——我的确把她养大了,而且真的越来越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我因此了解到了养儿育女的迷人之处,不过,当然,我也因此成了朋友之间的麻烦人物,每当我要和别人碰面,无论公事或私事,都得先把她藏起来。记得有一次……”他打住了。

“怎样?”

“我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想起这件事了。当时,萨顿博士在我家,我们正在讨论人形机器人最早期的设计方案,她突然跑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扑到我怀里。我想,她当时应该只有七岁,为了安抚她,我当然是又抱又亲,完全忘了手头上的工作,这种失礼是很不可原谅的。萨顿干咳两声,拔腿就走——总之他气坏了。整整过了一个星期,我才重新和他取得联络,继续我们的学术讨论。我想,大人的确不该被小孩牵着鼻子走,但我们这儿小孩实在太少了,而且没什么机会碰得到。”

“而你的女儿——瓦西莉娅——也喜欢你吗?”

“那还用说,至少在……对,她非常喜欢我。我十分重视她的教育,一定要让她的心智有机会扩展到极限。”

“你说她喜欢你的时候,那句‘至少在’显然没讲完。所以说,后来她就不再喜欢你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长大之后,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宅邸,这是很自然的。”

“而你不想让她独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希望她独立。你一直在假设我是个怪物,贝莱先生。”

“那么我可否假设,一旦到了能够自立门户的年龄,她对你的感情自然比不上当初依偎在你身边、吃你喝你的时候那么深厚了?”

“并没有那么简单,事实上还相当复杂。你可知道……”他似乎难以启口,“她曾向我献身,而我拒绝了她。”

“她曾向你献身?”贝莱惊讶不已。

“这点倒是顺理成章。”法斯陀夫随口说道,“我是她最熟悉的人,我教导她性知识,鼓励她尝试,还带她参加‘厄俄斯爱神祭’,总之这方面我不遗余力。其实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是我自己太笨才没料到,以致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但这不是乱伦吗?”

法斯陀夫说:“乱伦?喔,我懂了,那是地球上的观念。在奥罗拉根本没这回事,贝莱先生,没有几个奥罗拉人知道自己的近亲是谁。当你打算结婚并申请生育时,自然要作亲缘调查,可是这跟日常性行为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刚好相反,我拒绝了我女儿才是有违常理的事。”他脸红了——那双大耳朵红得尤其厉害。

“幸好你拒绝了。”贝莱喃喃道。

“但我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好的理由——至少没有任何能向瓦西莉娅解释的理由。我竟然不能防患于未然,真是罪无可赦。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没经验,如果我能预先想到这件事,就能设法找个合理的借口来婉拒她,以免伤害她的心灵,令她受到可怕的羞辱。所以我实在是羞愧不已,我自告奋勇养大了一个小女孩,结果一不小心,就害她有了一段这么不愉快的经验。我本来还以为,我们可以继续维持父女关系,或者朋友的关系,可是她并未就此放弃。而我每拒绝她一回——不论我做得如何委婉——两人的关系便恶化几分。”

“终于——”

“终于,她提出要有自己宅邸的要求。起初我持反对立场,并非因为我不想支持她,而是我希望在她离开之前,设法将我们的关系恢复到原本那般亲密。但无论我做什么,一律徒劳无功。或许,这是我一生中最辛苦的一段时间。最后,她表明了要离开这个家,而且态度相当决绝,我就再也留不住她了。当时,她已经是学有专精的机器人学家——我很高兴她并未因为讨厌我而放弃这个志业——因此她有能力建造自己的宅邸,完全不需要我的协助。事实上,她真的这么做了,打从那时候起,我们父女就几乎没有再联络过。”

贝莱说:“法斯陀夫博士,她既然并未放弃机器人学,就有可能并不觉得真正和你疏远了。”

“和我毫无关系。那是她最得心应手也最有兴趣的工作。这点我很清楚,因为起初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提出好些合作的提议,可是都石沉大海。”

“你想念她吗,法斯陀夫博士?”

“贝莱先生,我当然想念她——这就是万万不该自己抚养小孩的教训。你会注入一种非理性的冲动,一种重生的渴望,而那个幼小心灵便会因此对你产生最强烈的爱意,最后导致你自食恶果——这孩子很可能想把她的第一次献给你,你却不得不拒绝,于是在她心中永远留下一道伤疤。此外还有另一个恶果,就是当她离去后,你将感到一种全然非理性的遗憾。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在此之后也没有了。总之,我和她都经历了不必要的痛苦,而这完全是我的错。”

法斯陀夫随即陷入了沉思,贝莱轻声问道:“这一切又和嘉蒂雅有什么关系呢?”

法斯陀夫猛然惊醒。“喔!我都忘了。嗯,接下来就相当简单了。关于嘉蒂雅的事,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我喜欢她,我同情她,我钦佩她的才华。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她长得很像瓦西莉娅。当我在超波报道中,第一次看到她从索拉利抵达此地的消息时,便发现了这个巧合。这令我相当惊讶,也令我开始注意她。”他叹了一口气,“后来,当我了解到她和瓦西莉娅一样,也有过性方面的创伤,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如你所见,我安排她住在我的附近,和她成了好朋友,并尽全力帮助她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

“所以说,她是你女儿的替代品。”

“对,或多或少,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贝莱先生——但是你绝对想不到,最令我高兴的事,是她脑袋里从未冒出向我献身的念头。否则,如果拒绝了她,在我的感觉中,等于再拒绝了瓦西莉娅一次。另一方面,如果由于无法重演那一幕,我便接受了她,那我下半生良心都会受到煎熬——我会觉得,只因为她是我女儿的幻影,我就把一样不肯给自己亲生女儿的东西,轻易给了这个陌生人。无论哪种情况……不过,算了,现在你总该明白,一开始的时候,我为何对你的问题百般闪躲。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我就被迫重温一遍生命中的悲剧。”

“你的另一个女儿呢?”

“露曼?”法斯陀夫随口说道,“我从未和她有过任何接触,不过我时不时会听到她的消息。”

“据我了解,她正在竞选公职。”

“地方性选举,她是母星党的候选人。”

“那是什么?”

“母星党吗?他们心目中只有奥罗拉——只有我们这颗星球,你知道吧。他们主张由奥罗拉人领头开拓全银河,其他人尽可能排除在外,尤其是地球人。‘唤醒自身权益’是他们的口号。”

“当然,你不抱持这种观点。”

“当然不,我领导的是人道党,我们相信所有的人类都有共享银河的权利。每当我提到‘我的敌人’,我指的就是母星党。”

“所以说,露曼也是你的敌人之一。”

“其实瓦西莉娅也是。她是‘奥罗拉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员,这个机构是几年前成立的,里面的机器人学家个个把我视为恶魔,不惜一切代价要打倒我。然而,据我所知,我的几位前妻都不关心政治,或许还支持人道党。”他挤出一抹苦笑,“好啦,贝莱先生,你想要问的问题,是不是都问完了?”

自从在宇宙飞船上换了奥罗拉服装之后,贝莱就养成一个习惯,双手经常在那条宽松柔滑的奥罗拉式长裤上摸来摸去,试图伸进并不存在的口袋里。这时,他又不知不觉做着这个徒劳的动作,最后照例采取折中之道,将双手交握在胸前。

他说:“事实上,法斯陀夫博士,我根本不确定你是否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在我的感觉中,你似乎一直不断在回避。你到底为什么把詹德送给嘉蒂雅?让我们开诚布公,把一切摊开来,也许就能在一团黑暗中瞥见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