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主席 72 · 2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他说:“我或许会感到难为情,但还是请你说吧。”
嘉蒂雅刻意不召唤任何机器人,自己动手挪动椅子。贝莱只是紧张兮兮地等着,并未提供任何援助。
她把自己的椅子搬到他旁边,故意和他的椅子方向相反,以便坐下之后,刚好能和他面对面。等到一切就绪,她将右手放到他的手掌上,而他自然而然就捏住了。
“你瞧,”她说,“我不再害怕和你接触。我不再像当初那样,只敢轻抚你的脸颊一下子。”
“或许没错,可是对你而言,现在的感觉远比不上当初那么震撼,对吗,嘉蒂雅?”
她点了点头。“对,的确比不上,但我还是一样喜欢。事实上,我认为这是一种进步。轻轻一触便令我感到天翻地覆,彰显了我长久以来过着极其不正常的生活。而现在好多了,我能告诉你好在哪里吗?我刚刚说的其实只是开场白。”
“告诉我吧。”
“我希望我们正躺在黑漆漆的床上,那样我更容易开口。”
“可惜现在灯火通明,你我又正襟危坐,不过嘉蒂雅,我正洗耳恭听呢。”
“好吧——在索拉利,以利亚,根本没有性爱可言,这你是知道的。”
“对,我知道。”
“就真正的性爱而言,我从未有过任何体验。偶尔——只是偶尔——我的丈夫会来找我尽义务。我实在不想作进一步的描述,但如果我告诉你,事后回顾,那种性经验还不如没有的好,请务必相信我。”
“我相信你。”
“但我知道性爱是什么。我在书上读到过,有时也会和其他女性讨论,而她们通通装模作样地说,那是索拉利人必须承担的苦差事。而凡是子女数已经达到定额的妇女,一律高兴地表示再也不必做那档事了。”
“你相信她们的说法吗?”
“我当然相信。我从未听过别的说法,虽然我读过几本其他世界的书籍,但据说内容都是扭曲和虚构的。这点我也相信。后来,我的丈夫发现了那些书,斥之为色情读物,立刻把它们销毁了。你知道吗,一个人可以被训练得相信任何事情。我想索拉利妇女的确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而且真的鄙视性爱。她们当然都说得言词恳切,令我觉得自己问题极其严重,因为我对性爱有着某种好奇——还有着无法理解的奇怪感觉。”
“当时,你并没有用机器人来解决问题吧?”
“没有,我根本没想到,我也没有用其他替代品。关于那些东西,人们多少会口耳相传,但是都说得很可怕——或许是故意的——所以我做梦也没想过要用那种东西。当然,我常常做梦,有些时候会从梦中惊醒,如今回顾,那一定就是所谓的梦中高潮。当然,那时我完全不懂,也不敢跟别人讨论。事实上,我感到羞耻极了。更糟的是,那种经验所带来的快感令我心生恐惧。然后,你也知道,我就来到了奥罗拉。”
“你告诉过我,奥罗拉式的性爱无法满足你。”
“对,我还因而相信,索拉利人的说法毕竟是对的。真实的性爱和我的梦境完全不同。直到遇到了詹德,我才恍然大悟,奥罗拉人的性爱根本不算性爱,而是,而是——一种舞蹈。每个步骤皆有固定模式,从开始到结束毫无例外。其中没有任何意外的惊喜,没有任何即兴的动作。在索拉利,由于罕有性爱活动,根本谈不上什么付出或接受;而在奥罗拉,性爱过于仪式化,到头来同样没有付出和接受,你了解吗?”
“我不确定,嘉蒂雅,我从未和奥罗拉女性有过性关系,或者说,我从来也不是奥罗拉男性。但你不必再解释了,我对你的说法已有一点概念。”
“你难为情极了,对不对?”
“还没到听不下去的程度。”
“然后我有了詹德,学会了怎么用他。他并非奥罗拉男性,他唯一的心愿——唯一可能拥有的心愿——就是要取悦我。他付出,我接受,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体验到了真正的性爱。这你能了解吗?突然间,我明白自己并没有发疯,并不是变态,心理并未扭曲,甚至没有任何不对,我只是个正常的女人,拥有一个满意的性伴侣——你能想象那种情形吗?”
“我应该可以想象。”
“然而,不久之后,得来不易的幸福就被夺走了。我想——我想——这就是我的下场,我命中注定如此。在今后几个世纪的岁月中,我再也不会,再也找不到另一段美好的性关系了。自始至终未曾拥有固然很可怜,可是曾经意外获得,却又突然失去,回到了一无所有,那简直令人难以承受——因此你该了解,昨晚为何对我那么重要吧。”
“但为何是我呢,嘉蒂雅?为什么不能是别人?”
“不,以利亚,一定非你不可。昨天我们,我和吉斯卡,终于找到你的时候,你是那么无助,真正的无助。你并非不省人事,但你的身体不听使唤。我们必须抬你起来,把你抱到车子里。后来,你任由机器人摆布,接受他们的治疗,让他们替你洗澡和烘干,那时我也全程在场。机器人以非凡的效率完成这一切,他们一心一意照顾你,避免你受到伤害,可是他们毫无真正的感觉。而旁观的我,感觉却十分强烈。”
贝莱低下头,想到自己那种无助的模样,不禁咬牙切齿。当时他曾觉得那是至高无上的享受,现在获悉有人全程旁观,唯一的感觉就是太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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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说道:“我很想亲手为你做那些事。我不禁怨恨起那些机器人,他们竟然霸占了对你好,以及为你付出的权利。当我想象自己在服侍你的时候,感到一股越来越强的性冲动,那是自从詹德死后,我就再也没有过的感觉——于是我终于想通了,在我仅有的成功性经验中,我所做的只有接受而已。我想要的詹德都会给我,但他从来不求回报。他没有那个能力,因为他唯一的快乐来自于取悦我。而我也从未想到付出,因为我是由机器人带大的,知道他们不求回报。
“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明白自己对性爱顶多只懂一半,而我多么渴望能体会另外那一半。后来,你坐在餐桌旁喝鸡汤的时候,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你似乎又强壮如昔,强壮到了足以安慰我的程度。由于在此之前,我已经对你生出那种感觉,我不再害怕你是地球人,我乐意投入你的怀抱。我很想那么做。可是,虽然让你抱着我了,我还是有失落感,因为我并未付出,我不知不觉又接受了。
“然后你对我说,‘嘉蒂雅,拜托,我得坐下了。’喔,以利亚,那是你对我说的最甜蜜的一句话。”
贝莱觉得脸红了。“当时我觉得羞愧极了,我竟然承认自己是弱者。”
“那正是我想要的,那句话挑起了我的情欲。我催你赶紧上床,随后又去找你,于是生平第一次,我付出了,而且未求任何回报。这么一来,詹德的魔咒便解除了,因为我了解到他还不够完美。一定要既能付出又能接受,缺一不可——以利亚,留下来吧。”
贝莱摇了摇头。“嘉蒂雅,即使我把心撕成两半,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我不能留在奥罗拉,我一定要回地球去,而你却不能去地球。”
“以利亚,若是我能去呢?”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蠢话?即使你能在地球定居,我也很快会变老,很快会配不上你。再过二十年,顶多三十年,我就会是个老头,也或许根本不在人世了,而你则会维持这个样子,长达好几个世纪。”
“但这正是我的意思,以利亚。我到了地球之后,就会染上你们的传染病,就会和你们一样很快变老。”
“你这话太天真了。更何况,老化并不是传染病。一旦到了地球,你只会很快病倒,然后死去。嘉蒂雅,你可以找到别的男人。”
“奥罗拉男人?”她以轻蔑的口吻说。
“你可以教他们。既然你已经知道如何付出和接受,教教他们吧。”
“就算我愿意教,他们会愿意学吗?”
“有些人会,这种人一定有的。你的时间很多,可以慢慢寻找这样的人。比方说——”(不,他想,现在提格里迈尼斯并非明智之举,但或许,今后他来找她的时候——少一点礼数,多一点决心……)
她似乎若有所思。“有这个可能吗?”然后,她望着贝莱,灰蓝色的眼睛噙着泪水。“喔,以利亚,昨夜发生的事,你还多少记得些吗?”
“我必须承认,”贝莱有点伤感地说,“很遗憾,某些部分相当模糊。”
“如果你通通记得,就不会想离开我了。”
“我现在同样不想离开你,嘉蒂雅,只不过我身不由己。”
“激情过后,”她说,“你似乎很高兴,很放松。我依偎在你的肩头,感觉得到你的心跳起初很快,然后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你突然坐起来,心跳又猛然加快。你记得这回事吗?”
贝莱吃了一惊,上身微向后仰,惶急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不,我不记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些什么?”
“就像我说的,你突然坐了起来。”
“对,可是还有什么吗?”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想必已经和昨夜做爱之后跳得一样快了。那个似乎就是“真相”的灵感,曾经三度在他心头浮现,但前两次他完全是孤单一人。然而第三次,也就是昨夜,他身边还有嘉蒂雅,他有了一个目击证人。
嘉蒂雅说:“真的没什么了。我说,‘怎么回事,以利亚?’但你没理会我,自顾自说,‘我懂了,我懂了。’你说得含糊不清,而且你目光涣散,看起来有点吓人。”
“我就说了那几个字吗?耶和华啊,嘉蒂雅!我还有没有说些什么?”
嘉蒂雅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了。然后你又躺了下来,我就说,‘别怕,以利亚,别怕,你现在安全了。’我轻轻抚摸你,你逐渐平静下来,最后总算睡着了——而且还发出鼾声。我从来没听过别人打鼾,可是根据书中的描述,那一定是鼾声没错。”她显然越想越觉得有趣。
贝莱说:“听着,嘉蒂雅,我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懂了,我懂了。’我有没有说懂了什么?”
她又皱起了眉头。“不,我不记得了——等等,你的确小声说了一句话,你说,‘他首先赶到’。”
“‘他首先赶到’,我是这么说的吗?”
“对,我自然想到你是指吉斯卡比其他机器人先找到你,你是想克服可能被抓走的恐惧感,因为你的思绪又回到了暴风雨当时的情境。对!所以我才轻抚着你,不断对你说,‘别怕,以利亚,你现在安全了。’直到你放松为止。”
“‘他首先赶到’‘他首先赶到’,现在我不会忘记了。嘉蒂雅,谢谢你昨夜陪着我,更谢谢你现在告诉我。”
嘉蒂雅问:“你说吉斯卡先找到你,有什么特殊含意吗?事实的确如此,你是知道的。”
“我不会是指那件事,嘉蒂雅。那一定是我不知道的某种想法,只有在心思完全放松的情况下,我才能勉强捕捉到它。”
“那么,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确定,但如果我真那么说,它就一定有意义。我有一小时左右的时间,可以设法弄明白。”他站了起来,“现在我得走了。”
他朝门口走了几步之后,嘉蒂雅飞奔过去,双手环抱住他。“等等,以利亚。”
贝莱迟疑了一下,便低下头来亲吻她,两人紧紧拥抱了好久。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以利亚?”
贝莱悲伤地说:“我说不准,但我衷心希望。”
然后他就前去找丹尼尔和吉斯卡,以便在那场论战开始之前,先作一些必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