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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贝莱星 第九章 演说 34 · 1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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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放眼望去,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可以肯定,这并非生平第一次)。台上所有的男士都比她高,甚至三名女士也不例外。在她的感觉中,自己虽然站了起来,还是比其他坐着的人矮了许多。至于台下那些听众,那些屏息等待、给她带来无比压力的听众,她则相当肯定他们个个都比自己高大健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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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各位好朋友——”不料只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她清了清喉咙(这一声却似乎有如雷鸣),然后又试了一遍。

“各位好朋友!”这回她的声音大致恢复正常,“你们大家都是地球人的后裔,没有任何人例外,而我也一样。银河中每一个住人世界——不论太空族世界、殖民者世界或是地球本身——上面的人类若非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就一定是地球人的后裔。在这个大前提下,所有的差异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向左瞟了丹吉一眼,发觉他脸上带着非常淡的笑意,一边的眼皮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正要对她眨眼睛。

她继续说下去:“我们的一切思想和行动,都该以这个大前提为指导原则。我感谢大家视我为同胞,而且毫无条件地接纳我;虽然你们大可将我归为异类,事实上并没有人这么做。冲着这一点,大家就不只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兄弟姐妹。推而广之,我希望不久之后,全银河一百六十亿生活在充满爱与和平之中的同胞,再也不会认为自己还有人类以外的第二种身份。”

全场突然响起如雷般的掌声,嘉蒂雅眯起眼睛,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代表听众不但觉得她讲得好,而且——更重要的是——觉得告一段落了。她继续站着以便接受喝彩,直到掌声稍歇,才带着微笑左右各鞠一躬,准备坐下来。

这时听众席突然传来一句:“你为何不说索拉利方言?”

她吃了一惊,再也坐不下去了,就这么弯着身子望着丹吉。

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别理他”的嘴形,并尽可能以不显眼的方式示意她赶紧坐下。

她瞪了他一两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摆了一个不雅的姿势,屁股正悬在半空中。她立刻站直身子,冲着台下微微一笑,同时慢慢从左到右将听众席扫视了一遍。这时,她首度注意到后方那些对准自己的摄影镜头。

当然啦!丹吉提到过这个典礼会以超波进行实况转播。但现在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她已经致完辞,已经接受了喝彩,现在她能抬头挺胸、毫不畏怯地面对眼前这些听众。所以说,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又算什么呢?

她带着微笑说:“我想这个问题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你是要我示范一下我的语言能力。你们有多少人想听我说索拉利方言?别犹豫,请举手。”

一些人举起手来。

嘉蒂雅说:“索拉利上的那个人形机器人曾听到我讲索拉利方言,这件事成了制胜的关键。好,让我看看有哪些人希望我当场示范一下?”

举手的人又多了一些,而不久之后,台下几乎全部举起手来。嘉蒂雅忽然觉得有人在扯她的裤脚,立刻挥手将他扫开。

“很好。亲爱的兄弟姐妹,你们可以把手放下了。大家都知道,我现在讲的是银河标准语,也就是你们通用的语言。然而,我所讲的是奥罗拉式的银河标准语,我知道你们虽然听得懂,但可能会觉得我的发音很可笑,偶尔还会觉得我的遣词用字有点不知所云。你们也该注意到了我说话时有明显的抑扬顿挫——几乎好像在唱歌。只要不是奥罗拉人,听来总是觉得滑稽,就连其他太空族也不例外。

“另一方面,如果我改说索拉利式的银河标准语,也就是现在这个腔调,大家立刻会注意到抑扬顿挫消失了,而低沉的弹舌音则没完没了——尤其是碰到不该弹舌的字眼,这个特色就特别明显。”最后这句话,她故意极其夸张地弹舌。

台下爆出一片笑声,嘉蒂雅则以一脸严肃来回应。最后,她终于举起双手,做了两个利落的手势,笑声随即戛然而止。

“然而,”她继续说,“我可能再也不会回索拉利,所以再也没有机会使用索拉利方言了。而我们伟大的贝莱船长——”她转过头去,朝他的方向微微欠身,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冒出不少冷汗,“则告诉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送我回奥罗拉,所以我恐怕也不能再说奥罗拉方言了。这么一来,贝莱星的方言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最好立刻开始练习。”

她假想腰际有一条皮带,将双手勾在上面,然后挺起胸膛,拉长下巴,脸上挂着丹吉那种不自觉的咧嘴浅笑,并刻意以低沉的声音说:“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这样应该通通点到了,大概只漏掉了那些不可敬的领导人——”她尽可能发出一个个“喉塞音”,而且故意把“可”这个字念得好像倒抽一口气。

这回笑声更为响亮,而且持续得更久了,嘉蒂雅则面带微笑,静待笑声自动结束。毕竟,这回她是在鼓励他们自己笑自己。

等到全场终于平静下来,她改回规规矩矩的奥罗拉腔,简洁有力地说:“任何方言——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都很可笑,或说都很奇特,而这就很容易把人类划分成不同的,而且经常是互有敌意的许多族群。然而,方言只是嘴巴发出的语言。反之,无论你我或任何一个住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应该倾听的却是内心的语言——那就没有什么方言不方言了。只要我们愿意倾听语言本身,任何方言听起来都没有任何差异。”

应该可以了。她正准备坐下,台下却又冒出另一个问题,这回是个女子的声音。

“你多大年纪?”

丹吉抿着嘴巴低声咆哮:“坐下,夫人!当作没听见。”

嘉蒂雅转头望向丹吉,他已经准备要站起来。台上其他来宾也个个紧张地把头凑向她这个方向——虽然聚光灯的强光令她看得不太真切。

她转过头来对着台下,用嘹亮的声音喊道:“台上的人都要我坐下来。请问台下的你们有多少人附和这个要求?你们怎么都沉默了?又有多少人希望我继续站在这里,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台下响起一片喝彩,众人高喊:“回答!回答!”

嘉蒂雅说:“这是群众的声音!丹吉,以及在座诸位贵宾,很抱歉,我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聚光灯,提高音量道:“我不知道是谁在控制灯光,请恢复大厅的照明,然后关掉聚光灯。我不管超波摄影机能否继续运作,只要确定声音传得出去就行了。观众只要听得到我的声音,就不会在乎我的影像清不清楚。对不对?”

“对!”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接着“开灯!开灯!”的呼声便此起彼落。

台上某名官员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手势,台下随即大放光明。

“这样好多了。”嘉蒂雅说,“兄弟姐妹们,现在我能看到大家了。我尤其希望看到刚才那位提问者,也就是问我年纪多大的那位女士,我希望能直接跟她当面对话。请不要闪躲也不必害羞,既然你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就该有勇气大大方方再问一次。”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名女子从中间那几排站了起来。她有着淡棕色的皮肤,一头黑发紧紧束在脑后。她穿着一套深褐色的贴身服装,足以凸显她苗条的身材。

她以有点刺耳的声音说:“我不怕站出来,也不怕把我的问题再说一遍。请问你有多大年纪?”

嘉蒂雅冷静地面对着她,甚至感到有点喜欢这种对峙的场面。(这怎么可能呢?她在三十岁前所接受的教化,将她制约成难以忍受任何人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一样。现在看看她,居然毫无惧色地面对几千名听众。她虽然有几分惊讶,可是十分高兴。)

嘉蒂雅开口道:“请别坐下,女士,让我们当面交换一下意见。年龄该如何计算呢?根据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年数吗?”

那位女士神态自若地答道:“我叫欣德拉・兰比德,是行星议会的一员,也就是船长口中的‘立法者’和‘可敬的领导人’之一,至少我自己希望是‘可敬的’。”(台下随即笑成一团,听众的兴致似乎越来越高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认为通常所谓的年纪,就是指一个人到底在世上活了多少银河标准年。因此根据这个定义,我今年五十四岁。请问你多大年纪?方不方便给我们一个数字?”

“没问题。从我出生至今,已经过了两百三十三个银河标准年,所以我今年两百三十三岁——或说是你的四倍再多一点。”嘉蒂雅刻意站得笔直,她心知肚明,娇小的身材再加上昏暗的光线,使得此时的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

台下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左边还传来一下轻哼。她很快瞥了一眼,只见丹吉一只手按着额头。

嘉蒂雅说:“但这种计算时间的方式是全然僵化的,它所衡量的是数量而非质量。我这一生过得很平静,甚至有人会说十分无趣。在运作顺畅的社会体制保护下,我一辈子几乎无灾无难,但也因此丧失了各种求新求变的机会,再加上身旁永远少不了机器人,让我更加无忧无虑——我的日子就是过得这么刻板。

“我这辈子只有两次令我感到激动的经历,偏偏两次都有悲剧的成分。我在三十三岁,也就是比在座许多人都还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还好不算长——卷入一桩谋杀案,而且成了被告。两年后,又有一段时间——也不算长——我又卷入了另一桩谋杀案。在这两起事件中,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都全力支持我。既然以利亚・贝莱的公子替他写过一本传记,我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甚至或许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这个故事。

“可是我现在要说,打从上个月起,生平第三桩令我激动的经历出现了。而在获悉自己必须站在诸位面前时,我心情的激动达到了顶点。在漫长的两百多年岁月中,我从未做过类似这样的事。我必须承认,完全是由于诸位的温柔敦厚,以及对我的真心接纳,我才没有落荒而逃。

“请大家想想,如果拿你们的一生和我相比,落差有多大啊。你们个个是拓荒者,住在一个有待开拓的世界上。这个世界在你们有生之年不断成长,将来还会继续成长下去。而且这个世界尚未尘埃落定,拥有无限的可能,所以每一天都是——一定都是一场冒险。气候就是最好的例子,冷热冷热不断交替。你们的气候变化多端,充满了风霜雨雪。你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你们并非住在一个变化缓慢或毫无变化的世界上。

“许多贝莱星人都是行商,或说有志成为行商,将半辈子的时间花在太空旅行上。如果这个世界逐渐变温驯了,身为居民的你们仍有许多其他选择,例如迁往另一个开发中的世界,或是加入探寻新世界的行列,一旦找到具有潜力而未有人烟的行星,就可以大展身手,设法将它改造得适于人类居住。

“年纪若是根据一生的经历、行谊、成就以及惊喜和激动来计算,那我只能算是幼童,比在座任何一位都还年幼。我生命中绝大多数的岁月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而诸位则刚好相反。所以,兰比德女士,我请你再讲一次,你多大年纪?”

兰比德微微一笑。“非常充实的五十四岁,嘉蒂雅女士。”

她刚刚坐下,掌声便响起来,而且持续了好一阵子。在掌声掩护下,丹吉哑着嗓子问:“嘉蒂雅女士,这种面对难缠听众的招数,到底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她也压低声音说,“而我也从未尝试过。”

“但你还是见好就收吧。现在正要站起来的人可是我们这儿的鹰派领袖,你没必要面对像他这种人。就说你已经累了,然后就坐下来,让我们自己来应付毕斯特凡这个老家伙吧。”

“可是我并不累,”嘉蒂雅说,“我正乐在其中呢。”

嘉蒂雅看到前面几排最右边的角落果然站起来一个人,他又高又壮,还有两道又浓又密的白眉毛。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也全白了,身上的衣服却几乎是纯黑色——只有手脚的部分镶有白色条纹,一路延伸到袖子和裤管,仿佛将他的体型勾勒出一个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