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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骡 · 13 中尉与小丑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8年06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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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中尉与小丑

骡的军队攻陷卡尔根这件事,若说在七千秒差距外造成一些回响,例如一位老行商的好奇、一名顽固上尉的不安,以及一位神经过敏市长的烦恼──对于身在卡尔根的人们,这个事实却不曾导致任何变化,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会放大某些事件的重要性,这是人类历史上永恒不变的教训。话说回来,根据历史的记载,人类从来没有真正学到这个教训。

卡尔根仍旧是──卡尔根。在银河系这个象限中,只有卡尔根好像还不知道帝国已经崩溃,斯达涅尔皇朝的统治已经结束,帝国的伟业已经远去,和平的时代也已经不再。

卡尔根是个充满享乐的世界。尽管有史以来最庞大的政治结构已土崩瓦解,它却没有受到波及,仍然继续不断生产欢乐,经营着稳赚不赔的休闲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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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躲掉了冷酷无情的历史劫数,因为无论多么凶狠的征服者,都不会毁灭或严重破坏这样一棵摇钱树。

但即使是卡尔根,也终究变成一名军阀的大本营;这个柔顺的世界,被锻炼成随时随地能够应战。

不论是人工栽培的丛林、线条柔和的海岸线,或是华丽而充满魅力的城市,都呼应着军队行进的雄壮节奏,其中有来自其他世界的佣兵,也有征召入伍的卡尔根国民。卡尔根辖下的各个世界也一一武装起来,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卡尔根将贿赂的花费省下,挪作购买星际战舰之用。它的统治者以实际行动向全银河证明,他决心保卫既有的疆域,并汲汲于攫取他人的领土。

他是银河中的一位大人物,足以左右战争与和平,也足以成为一个帝国的缔造者,一个皇朝的开国皇帝。

不料杀出一个默默无闻、却有着滑稽绰号的人物,轻而易举就击败了他──以及他的军队,还有他的短命帝国,甚至可说是不战而胜。

于是卡尔根又恢复昔日的秩序。国民兵脱下制服,重新拥抱过去的生活;原有的军队完成改编,收编了许多其他世界的职业军人。

就像过去一样,卡尔根又充满各种观光活动。例如丛林中的打猎游戏,游客付一笔可观的费用,即可追猎那些人工饲养、从不害人的动物。如果厌倦了陆上的游猎,还能坐上高速空中飞车,去猎杀天空中无辜的巨鸟。

各大城市中,充满着来自银河各处逃避现实的人群。他们可以根据各自的经济状况,选择适合自己的娱乐活动。从只需要花费半个信用点、老少咸宜的空中宫殿观光,到绝对隐密、只有大财主才精通门路的声色场所。

卡尔根的人潮多了杜伦与贝泰两人,顶多像在大海中注入两滴雨点。他们将太空船停在“东半岛”的大型公共船库,随即理所当然地被吸引到“内海”──这里是中产阶级的游乐区,各种游乐活动仍然合法,甚至可算是高尚,游客也不至于令人无法忍受。

由于阳光很强,天气又热,贝泰戴着一副黑色太阳眼镜,穿着一件白色的薄纱袍。她用那双被晒得发烫、但几乎没有晒红的手臂紧紧抱住双膝,眼睛则茫然地盯着她的先生,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他摊开的身体──在耀眼的阳光照耀下,他的肌肤仿佛也在微微发光。

“可别晒得太久。”她早就警告过他,可是杜伦家乡的太阳是一颗垂死的红色星球,尽管他在基地待过三年,阳光对他而言仍是奢侈品。他们来到卡尔根已经四天,杜伦总是先做好防紫外线措施,然后只穿一条短裤来享受日光浴。

贝泰挤到他身边,两人依偎在沙滩上轻声低语。

杜伦的表情显得轻松,他的声音却很沮丧。“好吧,我承认我们毫无进展。可是他在哪里?他到底是什么人?这个疯狂的世界完全没有他的踪迹,也许他根本不存在。”

“他绝对存在。”贝泰答道,她的嘴唇却没有动,“只不过他太聪明了。你叔叔说得对,他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人──只要还有时间。”

短暂的沉默后,杜伦轻声说:“贝,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正在做白日梦,梦见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很完美。”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几乎细不可闻,然后又逐渐提高音量。“贝,记不记得大学里的亚曼博士怎么说的?虽然基地不可能战败,但并不代表基地的统治者不会下台。基地的正式历史,难道不是从塞佛・哈定赶走百科全书编者,以第一任市长的身份接管端点星才开始的吗?然后又过了一个世纪,侯伯・马洛掌握大权的方式,难道不也是同样激进吗?既然有两次统治者被击败的先例,就代表这是可行的。我们又为什么做不到呢?”

“杜,那是书本上老掉牙的说法。你想得太美了,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是吗?你听好,赫汶是什么?难道它不是基地的一部分吗?假如由我们当家做主,仍然算是基地的胜利,失败的只是当今的统治者。”

“在‘我们能’和‘我们会’之间,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你说的只是一堆废话。”

杜伦蠕动了一下。“贝,小笨蛋,你这是酸葡萄心理。你这样扫我的兴,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睡一会儿。”

贝泰却伸长脖子,突然──相当没来由地──吃吃笑了起来。她还摘下太阳眼镜,仅用手遮着眼睛,向海滩远处眺望。

杜伦抬起头,然后又爬起来,转过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她显然是望向一个细长的身影,那人正在为来往的群众表演倒立,双脚停驻在半空中,双手在地面摇摇晃晃地走动。他是那些群聚海边的乞丐之一;他们利用柔软的关节做出种种杂耍,以便向围观的群众乞讨。

这时一名海滩警卫向他走去,小丑竟然能用单手保持平衡,伸出一只手,将拇指放在鼻尖,头下脚上地做了一个鬼脸。警卫来势汹汹地冲过去,却被小丑一脚踢中肚子,立刻跌跌撞撞地退了好几步。小丑动作流畅地顺势站起来,一溜烟地消失无踪。气得口吐白沫的警卫拔腿想追,却被冷漠的人群阻住了去路。

小丑顺着海边左冲右撞。他掠过许多人,不时表现得犹豫不决,却从未停下脚步。原先观看杂耍的群众早已散去,那名警卫也已经离开了。

“他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贝泰显得很感兴趣,而杜伦只是随口表示同意。此时小丑愈跑愈近,看得清楚他的容貌了。他的鼻子又大又长,好像一个手把,一张瘦脸都集中在长鼻子周围。华丽的衣裳将他瘦弱的四肢与细长的身躯衬托得更醒目。而他虽然行动灵活优雅,整个人却有点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

令人看到就忍不住发笑。

小丑经过了杜伦与贝泰,似乎突然察觉到他们在注意自己,于是停下脚步,一个急转弯,又向他们走了过来。他那双褐色的大眼睛紧紧盯住贝泰。

一时之间,她不知如何是好。

小丑露出微笑,可是他那张挂着长鼻子的脸孔,越笑却越显得愁容满面。当他开口的时候,说的则是核心星区的方言,听起来既和气又做作。

“假若我能借用慈悲的圣灵赐予我的智慧,”他说道,“我会说眼前这位女士绝不属于人间──头脑清楚的人会认为这只是一场美梦。可是我宁愿头脑不清,相信这双被迷惑且着了魔的眼睛见到的都是真实。”

贝泰双眼睁得老大,叫道:“哇!”

杜伦哈哈大笑。“喔,你成了迷人心魄的妖精了。贝,这些话值得五个信用点,拿给他吧。”

不料小丑向前跳了一步。“不,我亲爱的女士,千万别误会我。我如此言语绝非为了金钱,而是为了一双明亮的眸子,和一张甜美的脸蛋。”

“可真谢谢你啦。”然后,她又对杜伦说:“天哪,你想他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

“可不只是眸子和脸蛋而已,”小丑继续喋喋不休,口中吐出的话愈来愈疯癫,“还有您的心地,纯洁而善良──并且充满慈爱。”

杜伦站起身来,抓起四天以来一直挟在腋下的白袍,然后套在身上。“好啦,兄弟,”他说,“请你告诉我究竟想要什么,别再烦这位女士了。”

小丑吓得倒退一步,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团。“喔,我绝对没有恶意。我是外地人,大家都认为我的脑筋有问题,不过我还懂得相随心转的道理。在这位女士的美丽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慈爱的心,我知道她会帮我解决问题,才敢说出如此冒昧的言语。”

“五个信用点能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杜伦以挖苦的口气说,同时掏出了一枚硬币。

小丑并没有伸手,于是贝泰说:“杜,让我跟他讲吧。”她又很快地细声补充道:“他说的话虽然听来疯疯癫癫,不过你根本不用介意。他们的方言本来就是这样;对他而言,我们的言语也许一样奇怪呢。”

她说:“你的问题是什么?你不是在担心那个警卫吧?他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喔,不是,不是他。他只是一阵微风,只能把一些灰尘吹上我的脚踝。我是在躲避另外一个人,他可是席卷世界的暴风,能将许多世界吹得东倒西歪。一个星期之前,我逃了出来,露宿在城市街头,混迹在城市的人群中。为了寻找能帮助我的好心人,我端详过许多张脸孔。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他把最后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听来更温柔、更急切,大眼睛里还充满了不安。“如今我终于找到了。”

“听好,”贝泰实事求是地说,“我很愿意帮助你,可是说句实话,朋友,对于席卷世界的暴风,我也无法提供任何庇护。老实说,我也许能……”

此时,一阵高亢的怒吼声突然逼近。

“好啊,你这泥巴里长出来的混蛋──”

朝他们跑来的正是那名海滩警卫,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巴骂个不停。站定后,他举起低功率的麻痹枪。

“你们两个,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他粗大的手掌落向小丑细瘦的肩头,小丑立刻发出一阵哭喊。

杜伦问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哈哈,问得好!”警卫将手伸进腰带上的随身囊中,掏出一条紫色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珠。然后,他兴冲冲地答道:“让我告诉你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一名逃犯。他逃跑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卡尔根,刚才若不是他头下脚上,我早该认出他来了。”他一面狂笑,一面猛力摇晃他的猎物。

贝泰带着微笑说:“警官,请问他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警卫提高了嗓门。此时附近的人群渐渐靠拢,个个目不转睛、叽叽喳喳地看着这场好戏。随着旁观的人愈来愈多,警卫愈来愈感到自己的重要性。

“他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他以充满嘲讽的口气,慷慨激昂地说,“哈哈,我想你们一定听说过骡吧。”

所有的叽喳声顿时消失,贝泰感到胃部突然冒出一丝寒气。小丑仍被警卫结结实实地抓住,他不停地发抖──眼睛却始终停驻在贝泰身上。

“你可知道,”警卫继续凶巴巴地说,“这个可恶的杂碎是谁?他就是大人的弄臣,是前几天从宫中逃走的。”他又用力摇晃着小丑,“傻子,你承不承认?”

小丑没有回答,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贝泰靠在杜伦身边,跟他耳语了几句。

杜伦客客气气地走近警卫。“老兄,请你把手拿开一下子就好。你抓着的这个艺人收了我们的钱,正在为我们表演舞蹈,还没有表演完呢。”

“对了!”警卫陡然提高音量,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还有赏金──”

“你可以去领赏,只要你能证明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在此之前,请你把手松开。你可知道你正在干扰游客,这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却是在干扰大人的公事,这一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再度摇晃那个小丑,“死东西,把钱还给人家。”

杜伦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把夺下警卫手中的麻痹枪,差点还把警卫的半根手指一块扯下来。又痛又怒的警卫发出一阵狂哮。杜伦又猛力推了他一把,小丑终于脱身,赶紧躲到杜伦背后。

看热闹的群众现在已经人山人海,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个最新发展。外圈有不少人拉长了脖子,内圈许多人却开始向外挤,像是决心与中心保持更安全的距离。

远方突然又起了一阵骚动,随即传来一声刺耳的号令。群众赶紧让出一条路,两名士兵大摇大摆走了过来,手中的电鞭仿佛蓄势待发。他们的紫色军服上绣着一道尖锐的闪电,下方还有一颗裂成两半的行星。

走在两人后面的,是一位身穿中尉制服的军官;体格魁梧,黑皮肤,黑头发,脸色极为阴沉。

黑人中尉的声音温和得很虚假,代表他根本不必大吼大叫以壮声势。他说:“你就是那个通知我们的人?”

警卫仍然紧握着扭伤的手,脸孔因痛苦而扭曲。他含糊地答道:“阁下,赏金是我的,我还要指控那个人……”

“你会得到赏金的。”中尉答道,却根本没有望着警卫。他对手下随便做个手势。“把他带走。”

杜伦感觉到小丑死命扯着他的袍子。

于是他提高嗓门,并且尽力不让声音发抖,说道:“很抱歉,中尉,这个人是我的。”

两名士兵把杜伦的话当耳边风,其中一个已经顺手举起鞭子。中尉立时大喝一声,鞭子才放了下来。

中尉黝黑而粗壮的身躯向前移动,峙立在杜伦面前。“你是什么人?”

杜伦不假思索便答道:“基地的公民。”

这句话立刻生效──至少在群众间引起了震撼。勉强维持的沉默立时打破,周遭又充满了嘈杂声。骡的名字或许能引起畏惧,但那毕竟是一个新的名号,不像“基地”的老招牌那样深入人心且令人敬畏。基地过去曾经击败帝国,如今则以残酷的专制手段,统治着银河系的四分之一。

中尉却面不改色,他说:“躲在你后面的那个人,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听说他是从贵国领导者的宫廷中逃出来的,但我只能肯定他是我的朋友。你想带他走,必须提出坚实的证据。”

人群中发出了尖声的叹息,可是中尉毫不理会。“你带着基地公民的证件吗?”

“在我的太空船上。”

“你可了解你的行为已经违法?我能当场把你枪毙。”

“这点毫无疑问。但如果你杀死一名基地公民,你们的统领很可能会把你大卸八块,然后才送去基地,当做赔罪的一部分。其他世界的统领就这么做过。”

中尉舔了舔嘴唇。因为杜伦说的都是事实。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伦却得理不饶人。“回到我的太空船后,我才愿意回答其他的问题。你可以在船库中查到我们的隔间号码,登记的名称是贝泰号。”

“你不肯把这个逃犯交给我吗?”

“或许我会交给骡。叫你的主子来吧!”

他们的对话已经逐渐变成耳语,不久,中尉陡然一转身。

“驱散群众!”他对两名手下说,口气听来居然不算太凶残。

两条电鞭此起彼落。立刻传来一阵尖叫声,众人争先恐后作鸟兽散。

在他们乘坐短程飞船,从海滩回到船库的途中,杜伦一直低头沉思。他总共只开了一次口,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银河啊,贝,刚才实在太惊险了!我好害怕……”

“是啊,”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双眼依然流露出近乎崇拜的目光,“看不出来你那么勇敢。”

“可是,我还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发现手中多了一柄麻痹枪,甚至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用,而我却跟他对答如流。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样做。”

他抬头看了看飞船走道对面的座位,骡的小丑正缩成一团呼呼大睡。他又以苦涩的口气补充道:“我这辈子从未遇过这么困难的事。”

中尉恭敬地站在驻军团长面前,团长望着他说:“干得很好,你的任务完成了。”

中尉并没有立刻离去。他以沉重的口气说:“报告长官,骡在众人面前丢了脸。我们需要进行一些惩戒行动,以挽回世人的尊重。”

“补救措施都已经做过了。”

中尉刚要转身,又以近乎愤慨的口吻说:“长官,命令就是命令,我必须服从。可是站在一个手持麻痹枪的人面前,对他的无礼态度忍气吞声,我这辈子从未遇过这么困难的事。”